我仅有的课外读物是《西游记》与少量的童话,但我的思想并不为它们所束缚。八岁那年,我尝试过一篇类似乌托邦的小说,题名《快乐村》。快乐村人是一个好战的高原民族,因克服苗人有功,蒙中国皇帝特许,免征赋税,并予自治权。所以快乐村是一个与外界隔绝的大家庭,自耕自织,保存着部落时代的活泼文化。
我特地将半打练习簿缝在一起,预期一本洋洋大作,然而不久我就对这伟大的题材失去了兴趣。现在我仍旧保存着我所绘的插画多帧,介绍这种理想社会的服务,建筑,室内装修,包括图书馆,“演武厅”,巧克力店,屋顶花园。公共餐室是荷花池里一座凉亭。我不记得那里有没有电影院与社会主义——虽然缺少这两样文明产物,他们似乎也过得很好。
九岁时,我踌躇着不知道应当选择音乐或美术作我终身的事业。看了一张描写穷困的画家的影片后,我哭了一场,决定做一个钢琴家,在富丽堂皇的音乐厅里演奏。对于色彩,音符,字眼,我极为敏感。当我弹奏钢琴时,我想像那八个音符有不同的个性,穿戴了鲜艳的衣帽携手舞蹈。我学写文章,爱用色彩浓厚,音韵铿锵的字眼,如“珠灰”,“黄昏”,“婉妙”,“splendour”(辉煌,壮丽),“mncholy”(忧郁),因此常犯了堆砌的毛病。直到现在,我仍然爱看《聊斋志异》与俗气的巴黎时装报告,便是为了这种有吸引力的字眼。
在学校里我得到自由发展。我的自信心日益坚强,直到我十六岁时,我母亲从法国回来,将她睽违多年的女儿研究了一下。
“我懊悔从前小心看护你的伤寒症,”她告诉我,“我宁愿看你死,不愿看你活着使你自己处处受痛苦。”我发现我不会削苹果,经过艰苦的努力我才学会补袜子。我怕上理发店,怕见客,怕给裁缝试衣裳。许多人尝试过教我织绒线,可是没有一个成功。在一间房里住了两年,问我电铃在哪儿我还茫然。我天天乘黄包车上医院去打针,接连三个月,仍然不认识那条路。总而言之,在现实的社会里,我等于一个废物。
我母亲给我两年的时间学习适应环境。她教我煮饭;用肥皂粉洗衣;练习行路的姿势;看人的眼色;点灯后记得拉上窗帘;照镜子研究面部神态;如果没有幽默天才,千万别说笑话。
在待人接物的常识方面,我显露惊人的愚笨。我的两年计划是一个失败的试验。除了使我的思想失去均衡外,我母亲的沉痛警告没有给我任何的影响。
生活的艺术,有一部分我不是不能领略。我懂得怎么看《七月巧云》,听苏格兰兵吹bagpipe(风笛),享受微风中的藤椅,吃盐水花生,欣赏雨夜的霓虹灯,从双层公共汽车上伸出手摘树顶的绿叶。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我充满了生命的欢悦。可是我一天不能克服这种咬啮性的小烦恼,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
我认真的读了一遍,莞尔一笑,想必是一个还不到二十岁的顽皮而有些倔强的姑娘写的。
我想了想,觉得可笑,也许很久以前,当我再年轻一点的时候,也和她一样,喜欢写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喜欢阅读一些乱七八糟的书刊。
幸好所有的一切,三十六岁以前的东西,我都不记得了。我之所以知道我三十六岁了,其实也只是假设而已。我假设自己三十六岁,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
我将报纸又翻回去,这时注意到图片左侧一句有趣的话:从死者身体里取出的子弹,是金黄色的,不是纯金的,据说这是一位老将军的手枪里的子弹。
我是个冷酷的人,或者假装冷酷的人,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何会这样。会不会,那女孩的爷爷年轻的时候也这样,我一不小心穿了他的衣服,还不想脱下,就变得这样子。
我退下枪里的子弹,一边数着,一边漫无边际地在众多思绪纷纭当中希望找到一块平稳的立足之处。
第五章 陪小胖子玩,你不知道是在梦里还是梦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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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透过四周的窗户,也许他年轻的时候真的游遍了整个欧洲,因为从墙壁上的相框壁画便可以看出来。
悬挂的高高低低参差不齐,像是出自某种意识流装饰风格的大师之手,除了几幅珍贵的荷兰印象画之外,几十幅相片当中大多数都是他骑着高大的白马站在水边身穿各**装手持指挥刀的摸样。他胯下紧紧地夹于两腿之间的马,像大象没睡着一般羞红着脸。
一条盘山公路似的楼梯从右侧爬上二楼,微风抚摸着窗外的枫树叶。再过几天,它们就该掉在地上,像最漂亮的地毯一样装点屋外的世界了。
她平平的躺在床上,嘴唇微微合拢,像小鱼一样,似乎什么时候都可能随时张开一丝缝隙,吸点露珠进去。
她是小胖子的母亲。这时才凌晨二点三十分。楼上的石钟默默的伸伸懒腰动了动,又停了下来。
桌上放着她们更年轻的照片,小胖子也还像来到这个世界那时候。在一条小溪旁边,她笑得很开心的样子,在她怀里。
这时,他沉睡在她旁边,像是刚刚睡去一样。你总有一种感觉,他仍然在思索什么重大问题,好像随时都有可能睁开眼睛吓你一跳。就是这样睡着以后,依然保持着饥馑冷静的一副智慧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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