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等到血与火的图像渐渐消散在黑暗之中,他才开口答复基娅拉的要求:等他从维也纳回来,他会去医院看莉亚,向她解释自己如何爱上了另一个女人。
基娅拉面沉似水:“我希望换成别的方式。”
“我必须告诉她实情,”加百列说道,“这是她天经地义的权利。”
“她能懂吗?”
加百列耸耸肩。莉亚罹患的是精神抑郁症。她的医生认为,爆炸当夜的情形一直在她记忆里无休止地循环播放,现实世界的影响或声音在她心里已经没有存留的空间了。加百列一直琢磨着爆炸当晚莉亚眼中的他会是怎样。她有没有看到自己朝教堂的尖顶走去?她能不能感觉到他将她焦黑的身体从火里拖出来?他所能确定的唯有一件事:莉亚不会再和他说话了。十三年来,她再没同他说过一个字。
“这么做是为了我自己,”他说道,“我必须把话说出来。必须把你的事情告诉他。我没什么可羞愧的,我也绝不会替你感到羞愧。
基娅拉褪下羽绒被,热烈地吻了他。加百列能感到她身体紧绷,能从她呼出的气息里尝出亢奋。接下来,他躺在她身边,抚摸着她的头发。在这个再度回到维也纳的前夜,他无法入睡。然而还有别的原因。他感到自己似乎在肉体上已经背叛了爱人。似乎自己进入了一个女人的身体,而这个女人是属于别的男人的。接着他意识到,在他心里,自己已经变成了葛迪恩·阿戈夫。一时之间,基娅拉对他来说成了一个陌生人。
4
维也纳
“请出示护照。”
加百列将护照国徽朝下、贴着台面滑了过去。那官员不耐烦地瞥了一眼磨损的封面,一页页翻动着小本,一直翻到签证页,又在上面夸张地用力盖了个印章,然后一语不发递了回去。加百列将护照丢进外套口袋,然后拖着一只拉杆箱,朝着灯光闪烁的出口大厅走去。
到了机场外,他找到出租车站,排队等车。天气很冷,风中夹杂着雪花。维也纳口音的德语一阵阵飘进他的耳朵。与他的同胞不同,他听到别人说德语不会感到不自在。德语是他的第一语言,至今仍是他做梦时说的语言。他说得完美极了,而且继承了他母亲的柏林口音。
他轮到了队伍的首位。一辆梅赛德斯-奔驰滑行过来。坐上后座之前,他没有忘了记下车牌号。他将行李放在座位上,又将一个地址给了出租车司机。距离这个地址几条街远的地方,有一家酒店,他在那里预订了一个房间。
出租车沿着高速公路急速猛冲,穿过丑陋的工厂区,经过一座座工厂、发电厂、煤气厂。不久后,加百列看到了泛光灯辉映下,耸立在内城区上空的斯蒂芬大教堂。同大部分欧洲城市不同,维也纳几乎没有受到都市化的侵蚀,高度保持着原有的风貌。的确,一个世纪以来她的外观和生活方式鲜有变化。当初她可是堂堂奥匈帝国的政治中心。今天,你依然可以在古老的德梅尔宫廷糕饼店享用蛋糕搭配的奶油,或是在兰特曼和中央咖啡馆这样的老字号里悠闲地翻阅杂志,享用咖啡。在内城区,最好撇开汽车,改乘电车或步行,徜徉在灯火闪烁的步行街,细细品味两侧的巴罗克和哥特式建筑,逛逛风格独特的专卖店。这里的男人依旧穿着罗登呢的正装,头戴佩着羽毛的蒂罗尔毡帽;女人们依旧把山地连衣裙视为时尚。勃拉姆斯曾说,他之所以住在维也纳,是因为他更喜欢村庄里的生活。加百列心想,这里至今还是一座村庄,一座蔑视变革,厌恶外人的村庄。对于加百列来说,维也纳永远是一座鬼魂的城市。
他们来到了环城大道。这是一条环绕中央城区的林荫大道。在街灯的柱子上,面目英俊的彼得·梅茨勒正在海报里冲着加百列微笑。此人是极右翼的奥地利国民党候选人。眼下正是大选季,整条街上张贴了数百张竞选海报。梅茨勒的竞选经费充足,花起钱来显然毫不吝惜。到处都是他的脸,他的目光无法躲避。同样无法躲避的还有他的竞选口号:“新的秩序,新的奥地利!”加百列心想:精妙的修辞到底不是奥地利人的强项。
加百列在国家歌剧院附近下了出租车,步行了一小段,来到一条名叫韦伯嘉瑟的狭窄街道。看起来没有人跟踪他,不过依他的经验,那些经验老到的跟踪者是可以做到神鬼不知的。他进了一家小旅店。前台看过了他的以色列护照,随即摆出吊唁的姿态,嘟囔了几句表示同情的话:“犹太区的爆炸,太可怕了……”加百列扮演着葛迪恩·阿戈夫的角色,用德语同前台经理聊了几分钟,然后走上楼梯,来到他二楼的房间里。屋里的地板是蜜色的,落地窗俯瞰着昏暗的庭院。加百列拉上窗帘,将行李包放在床上最显眼的位置。出门前,他在门侧柱上安放了一只报警器。如果有人趁他不在的时候进了房间,它就会发出信号。
他回到了旅店大堂。前台经理朝他殷勤地微笑着,似乎他们阔别了五年而不是仅仅分开了五分钟。室外已经下起雪来。他在昏暗的内城区街道上走着,查看有没有“尾巴”在跟踪自己。他在一处橱窗前停下,借着玻璃的反射观察着身后,随后又缩进一间公用电话亭,假装打电话,借机环视四周。他在一家报亭买了一份《新闻报》,接着又向前走了一百米,将报纸丢进了垃圾桶。最后,他终于确信没有遭人跟踪,于是走进了斯蒂芬广场地铁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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