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种感觉的并不只有我。拔那是这座森林之心的中心。他的见地、他的决定,总是其余人好恶的参照点,他的意志是他们的支点。他并非靠恫吓来维持这个优势,而是透过他过人的精力、智力以及天生惊人的慷慨:他身先士卒,关照何事该做、怎么做;借由他的热情、行动、善意,他激起大家共同行动。他爱大家,也爱置身于大伙儿之间,与众人相濡以沫。他全心全意相信兄弟情谊。
到了这个时候,我已听过他的诸多梦想,因为在城里走动时,他总是一边指导、鼓舞、参与工作,一边告诉我他的梦想。
他对森林兄弟的爱,我未必总是跟进,还不时纳闷,何以他对有些人竟能持续保持耐心。虽然在这里的住宿、食物、生活所需,都尽可能公平分享,但那必定只是粗略的公正,因为某个房间总是比另一个房间大些;一块均分的馅饼也会比另一块多一点葡萄干。只要感受到不公平,很多人当下的反应都是指控对方贪婪自私,然后用拳头或刀子发泄他们的怨怼。他们多数人曾经是农场奴隶或粗工奴隶,自幼被残酷对待,以至于很习惯以夺取或争斗的手段来保有所得到的一点点什么。拔那也经历过那种生活,自然了解他们。他把规则订得非常简单,但非常严格。他的公判员执行规则毫不宽容,但偶尔还是有谋杀案,每晚都有人打架闹事。为数不多的疗者、接骨师、拔牙师都很卖力工作。我们的酿造厂遵照拔那的命令,将麦芽酒调得稀淡,然而,碰到头脑虚弱或一整晚猛喝的人,还是有可能喝醉。在没有喝醉、也没有争吵时,他们就抱怨工作分配不公平、不公正;他们想做少一点,或做别的工作,或跟另一组伙伴合作,林林总总的状况,不一而足。而所有这些抱怨都由拔那了结。
「人需要学习如何成为自由民。」他告诉我:「当奴隶还容易。想当『自由民』需要用脑筋,你必须在一处先给予,然后才在另一处收取。你还必须对自己下令。他们还有得学呢,葛仔,他们还有得学呢!」然而,拔那即使拥有大好天性,也是会被有待他摆平的各种小奸小坏与众多需求激怒。他也可能被亲近者的中伤和竞争惹火。而那些亲近者,就是他的公判员和他门户内的男人——事实上也就是我们的政府,尽管他们并没有什么衔称。
拔那本尊也没有衔称,他纯粹就是拔那。
他挑选手下,手下再挑选别人来协助他们,但都要经过拔那同意。民众投票选举的概念,拔那懂得很少。好歹我能告诉他,有些城市,某些时期是实行共和体制或甚至实行民主制,只不过,当然只有具备资产的自由民才有投票权。记得我曾在书上读过,遥远南方一个叫安苏尔的城邦,它的政府就是由全民选出的官员治理,而且他们完全没有奴隶。只是,后来他们自己却被东边沙漠来的一支好战民族奴役了。边岱北方的大国峨岱,也没准许任何形式的奴役。与安苏尔一样,他们把男男女女都视为市民,每个市民都有选举权,共同选出任职两年的执政领事,以及任职六年的议员。我能告诉拔那这些不同的政体,他感兴趣地聆听,并从中抽取一些元素,加到他的计划中——在这座森林成立「自由邦」终极政府。
拔那心情好时,这类计划是他最喜爱的话题。但,若碰到争吵打架中伤,以及没完没了关乎粮给和守卫和建设和其他诸多需要他负起的责任,他累垮了,心情低落,他所谈的,是革命——所谓的「起义」。
「阿西安为每个自由民提供三、四个奴隶。整个边岱地区,负责农地工作的男人都是奴隶。他们要是能看清楚他们的身分就好了——他们的身分就是,没有他们,什么事也做不了!他们要是能够看出他们人数有多么多就好了!他们要是能领会他们的力量,然后聚集在一起就好了!二十五年前那场『兵械库之变』只是临时的爆发罢了。完全没有计划,没有真正的领导人。徒有武器,没有决心。要是没有目标,他们无法聚集力量。目前我在这里计划的将会完全不同。其中有两大要素。第一,武器,我们在此处累积的武器,到时候,我们会遭逢暴力,所以我们必须能拿出无从克服的力量予以迎击。其次是合一:我们必须团结一致。起义的行动必须在每个地方瞬间同时发生:在城内、在乡下、在小镇和村庄,在农场。一大张人力网络,彼此保持连系,消息灵通,武器在手,随时准备好,人人清楚何时行动、如何行动。如此一来,等第一枝火炬被点燃,全国一同起火。自由之火!你那首歌谣是怎么唱的?『做吾等之火……自由!』」
拔那这席有关未来那场起义的谈话,一方面困扰我,一方面也吸引我。尽管我不是真的理解什么事正处于危急关键,但我喜欢听他制订计划,也会询问他相关细节。那种时候,拔那会如同着火一般,以无比的热情大谈特谈。他说:「葛仔,你将我带回到我的心。为了努力保持此地事务运转,我一直被消磨。长久以来,我忙着关注下一步要做什么,都忘了我们是为了什么而做。我来这里,是要建设一个要塞,以便集结男人与武力,至终,男人会从这个中心回去。这里是北方城市邦联与边岱的人力网络,致力于促成阿西安全体奴隶与我们、与卡席卡以及与乡下地区的人共同合作。让大家为那场起义准备妥当,以期时机成熟时,主人们将无路可退。他们会祭出军队,但,他们将监禁在自家门第和各个农场,成了人质,而城市本身又落在奴隶手中,他们派出的军队要攻打谁?城内每个门第的主人都会被关在棚寮内,如同遇到战事威胁时,他们将我们这些奴隶囚禁在棚寮内一样,对不对?但这时,被锁起来的是主人,掌理门第和治理政事的任务改交给奴隶,当然,一切如旧,市场照常贩售和营运。在小镇和乡下,与城内一样,把主人们牢牢锁好,由奴隶接管主人们平常的事务,唯一的不同是,下命令的是奴隶……好吧,让军队来攻打,但他们一攻打,先死的将是那些人质。主人们尖声哀求:别让他们屠杀我们!别打了,别打了!率军的将军心想,嗳,这些人不过是手持耙子和厨房菜刀的奴隶罢了,我们一攻进去,他们就会逃跑。于是,他派令一支部队拿下农场,结果,部队士兵惨遭佩备刀枪与弓箭的埋伏奴隶砍成碎片,他们都是在自己土地上受过战斗训练的汉子,不作兴囚禁犯人。然后,他们在士兵皆能目睹的地点,带出其中一个哀求的主人——也许是某个主父吧,对他说:你们进攻,他就没命,然后一刀砍掉他的头。军队若再进攻,就是更多人来送死。这状况将在全国上演,在每个农场、村庄、城镇、以及阿西安本身。伟大的起义啊!这场起义,要等到主人们用所拥有的每一分钱、每一样产物来买回他们的自由,才会结束。到时候,他们可以走到外面,好好搞清楚普通百姓是怎么过日子的。」
52书库推荐浏览: [美]娥苏拉·勒瑰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