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仰头大笑,比我之前所见的他快活许多。「哦,葛仔,你是我的助力!」他说。
他所描绘的景象固然了不起,但也鲜活得恐怖,教我不得不信服。「但是,你要怎么与农场奴隶还有城市的门第奴隶取得连系呢?」我问道,努力让我的问题显得实际又有见识。
「策略就是,要精准。将触角伸进门第,伸进棚寮和奴隶村,派人去找他们谈话。总之,把他们捕捉到我们的网子里!让他们实际看看他们能做什么、怎么做。让他们提问题。让他们为自己盘算一番,制订自己的各项计划——只要让他们都知道,他们必须等候我们发信号才行动。的确,散布网络、建立起串联城市和乡村的计划,在在需要时间。不过,建立网络也不能太慢,因为假如拖延过久,消息会走漏,很多笨蛋会开始乱讲话,主人们开始小心提防——奴隶在棚寮里谈论什么?他们在厨房小声交头接耳什么?铁匠在那边制造什么?如此一来,就错失了让他们措手不及的大好时机。把握时机,即是一切。」
拔那的起义对我而言仅是一则故事。在他心目中,那是未来要发生的事,是一场盛大复仇,矫正过去的错误。但在我心目中,根本没有什么过去。
除了字词,我什么也不剩。那些字词是在我脑海自行吟诵的诗篇;是我可以带到心眼前逐字逐句阅读的故事和历史。我埋首于那些字词,没有抬头看看它们四周围绕着什么。所以,只要眼睛一离开它们,我就回到「此时此刻」那股强烈的张力当中,它们后头没有留置什么,没有阴影,没有记忆。我需要它们时,字词自动现前,它们来自「无处」。我的名字是个字词,埃绰城是个字词,全部就这样。它们没有意义、没有历史。「自由」是诗作中的一个字词,一个美丽的字词,「美」即是它的全部意义。
拔那永远忙着草拟他的计划和未来的梦想,从没询问我的过去。他一直谈论那场起义。相对而言,或许我的回应显得不够热烈吧,因为我自己的虚空感,有时我很难做出有力的回应。他敏锐地注意到这种情绪。
「葛仔,你晓得吗,你确实做对了。」他清澈的双眼注视着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回想在城市时……你心想:『我真是大笨蛋一个!竟然逃跑,弄得差点饿死,在森林跟一个无知的汉子生活,比以前在主人家受到更不堪的奴役!这哪是自由?在门第家里,与有学问的人交谈,阅读诗人写的书,软软入睡,暖暖醒来,在那里不是更自由吗?在那里不是更快乐吗?』其实,你没有,葛仔,那时候你不快乐,你心里清楚明白,所以你才逃跑。主人的手始终在你身上。」
他叹口气,目光望进炉火一会儿;时序已入秋,空气中有凉意。我听他说话,如同听他陈述他所有的故事,没有争议或提问。
「我晓得那是什么情形,葛仔。以前你是一个大世家的奴隶,那是城里的富有世家,你有和善的主子让你受教育。噢,我晓得那情形!你那时以为,你应该快乐才对,因为你有学习、阅读、教书的能力,有朝一日将成为一个智者、一个饱学之士。他们容你那样,准你那样。噢,是啊!然而,尽管你有能力做某些事情,你对任何人或任何事却都没有任何权力。他们才有那种力量,那些主人,那些拥有你的人。而不管你是否知晓,你身体里每一块骨头、你脑子里每一条纤维,都感觉得到主人的手紧抓着你、控制着你、压制着你。在那种情况下,你就算拥有任何力量,也一无价值。因为那力量根本一无所有,只不过是他们的力量透过你在起作用罢了。利用你……他们假装那是你的力量,所以,那就足以让你一直快乐下去了。对不对?问题是,你日渐长大成人了,葛仔,而对一个成人而言,除非出于他个人的自由,否则,一无快乐可言。他得能自由去做他意志要他做的事才行。也因此,你的意志将寻求全然的自由。这就如同很久以前我做过的事。」
他欠身向前,拍拍我的膝盖。「别一副悲伤的样子。」他说,露出白牙齿的笑容在他的卷须里闪烁。「你知道你做对了!所以高兴起来吧,跟我一样!」
我试着要告诉他我确实感到高兴。
他有事在身,所以留下我在火边沉思。他所言不假。那是真相。
但,却不是我的真相。
转离他的故事,我头一次回顾了——这是多久以来头一次回顾?我翻越那道我搭盖起来防堵记忆的墙,去探看究竟。我见到了真相:我曾是一个大宅邸的奴隶,一个富有的门第,在城里,顺服众多主人,我完全没有自由,只能做他们准许我做的事。但我一直很快乐。
在我为奴的那个门第里,我一直体验着一份爱,那份爱是那么珍贵,光只是想到它就让我无法消受——因为,我失去它时,就失去了一切。
我之前的一生都建立在信任之上,但那信任被阿而卡世系的家人背叛了。
阿而卡世系。有了这名字,有了这字词,所有我已忘怀,一直拒绝想起的每件事都纷纷回来,又成为我的。附随那名字,同时挟带了所有我曾排斥的、无法言喻的全部痛苦。
我坐在火边,背对房间,弯下腰,两手紧抓着膝盖。有人靠过来,站在炉边取暖,就在我近处。那人是蒂娥若:一个温柔的存在,披了细致的淡色羊毛长围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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