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她借口要我试穿她正在为我缝制的外套,叫我随她去她房间。她让我站好,两臂伸展,像个稻草人。她在我身边跪下来,拉掉粗缝线,并标出扣眼的位置。她嘴里含着大头针,说:「你父亲很担心。」
我沉着脸,没说什么。
她拿出含在嘴巴的大头针,就着脚后跟跪坐在地上。「他说,他不知道阿格领主上次的举动是为了什么。先是自己来访,还邀我们回访,又丢下有关他孙女的暗示……等等。他说,足莫世系和克思世系之间,从来没有任何友谊。我就说:『嗳,迟到总比不到好。』可是他却摇头。那件事让他不安。」
这可不是我预期的话题,但到底将我拉出了自我沉湎。我一时不晓得如何接口,只能努力寻找明智、安慰的话。「说不定是因为我们现在是邻居了。」这是我当时能找到的最佳回应了。
「我猜想,那正是他担心的事。」湄立说着,又把一枚大头针含在嘴巴,而另一枚就别在外套的褶边上。这件外套是一件男人的外套,黑色毛毡料制作。我生平的第一件男人外套。
「所以呢,」她从嘴巴拿下那枚大头针,又坐回脚后跟,打量着外套是否合身。「等这次拜访结束,我会很高兴!」
我觉得罪恶感压得我好沉重,黑外套有如铅制。
「母亲,」我说:「父亲希望我施展天赋——也就是消解。但我不想做,结果惹他生气了。」
「我晓得。」她继续调整外套。她突然停手,抬头看着我——因为她跪着,我站着。「那是我没办法帮你们两个的地方。你了解,对不对,欧睿?那件事我不明了,所以没办法插手,也没办法站到你和你父亲中间。我看你们两人都不快乐,实在很为难。我所能告诉你的全部就是,那件事是为了你好,也为了我们大家好,所以他才要求你。假如那是错的,他不会要求你。这你是知道的。」
当然,她必须为父亲说话,站他那边。那是对的,而且公正;但同时也不公平——对我不公平。因为,竟然所有力量都在他那一边;所有正当性、所有理由,甚至连母亲也必须和他站同一边,只留下我孤伶伶的——一个愚笨、顽固的男孩,无法运用我的力量,无法宣告我的权利,也无法表白我的理由。由于我知道那是不公平的,所以我连把它讲出来都不想尝试。我抽离了,进入我愤怒的耻辱中,进入我的石塔里,伫立在里面,哑口无言。
「欧睿,你是因为不希望伤害生物,所以才不想使用你的力量吗?」她怯怯地问道。在这个她所知不多的怪天赋面前,连对我,她都要畏怯、谦让。
但我不愿回答她的问题,所以我没点头、没耸肩也没讲话。她望进我的脸,又把视线调回她手上的活儿,默默结束工作。她把完成一半的外套从我肩上脱下,拥抱我一下,亲吻我的脸颊,然后让我离开。
那之后,凯诺问过我两次是否愿意试试我的天赋。两次我都沉默地拒绝。第三次,他不再问了,只说:「欧睿,你非得听我的话不可了。」
我静立无言。当时我们离屋子不远,但是周围没有别人——他不曾在第三者面前测试我或羞辱我。
「告诉我,你害怕什么。」
我静立无言。
他面对着我,站得很近,双目炯炯。声音里有那么多痛苦和激越,仿佛鞭子般抽打在我身上。「你是害怕你的力量,或是害怕你没有力量?」
我屏气大喊:「我不是害怕!」
「那就运用你的天赋!现在!攻击什么都好!」他猛地伸出右手,左手紧握垂在自己身侧。
「不要!」我浑身颤抖,两手紧捏在胸前,因为承受不了他双眼射出的火焰,压低了头不敢抬起。
我听见他转身走开,听见他的脚步顺着小径,踏入我们家的院落。我没有抬头,站在原地。四月的阳光里,有一小丛刚刚抽芽长叶的金雀花,我对着它注视又注视,心里想着它变焦黑、凋萎、死掉。但是,我没有举左手,没有使用声音或意志,只是注视。但,注视后所见的它,绿意依旧,生机依旧,不为所动也依旧。
那次之后,父亲没再要求我运用天赋。生活里,每件事如常运转,他照常对我说话。他的脸上没有微笑,更别提大笑;我无法望进他的脸。
情况容许时,我跑去找桂蕊。我骑花妮,因为不想问父亲我能不能骑那匹小红马。乐得家的一只母猎犬生了好大一窝小狗,总共十四只,早已过了断奶期,但仍然非常好玩、非常憨呆,我们花很多时间跟他们玩。特诺经过时停下来观看,我正与其中一只玩得起劲。「喏,把这只小狗带回家,」他说:「我们肯定不需要那么多只。而且之前曾听凯诺说过,他可能需要一、两只猎犬。我敢说,这只一定很适合。」他的确是全部小狗中最漂亮的一只,纯黑与棕褐两色交杂。我高兴极了。
「带大个儿回去,」桂蕊说:「他聪明得多。」
「但我喜欢这只,他老是亲我。」那只小狗还以热烈亲吻,彻彻底底把我的脸洗个够。
「小亲。」桂蕊冷冷地说。
「不对,他不是小亲!他叫做……」我想取一个具有英雄风味的大名,想到了:「他叫做邯达。」
桂蕊面露难色,但她从不与人相争。于是,我把那只黑褐双色的长腿狗崽装进篮子,放到马鞍上载回家。之后短短的一阵子,他成了我的玩伴和安慰。然而,我真应该听桂蕊的意见才是,因为,她对自家的狗儿,当然比谁都清楚。邯达个性迟钝又容易受外界的动静所刺激。与任何一只小狗一样,他不但随地洒尿,而且有本事把所有地方都弄脏,所以,他很快就被禁止进入屋内。他会钻到马匹的四条腿之间,让自己受伤;他害死了马厩的捕鼠猫和她的小猫;他咬了园丁和厨子的小男孩;而且他时而吠叫、时而哀鸣,毫无意义、日夜不停,把每个人都激恼了。我们把他关起来以免他闯祸,结果他吵闹得更厉害了。他完全没有能力学习做任何事,也完全没有能力学习不做任何事。半个月后,我已经被他烦死了,真心希望能够摆脱,却羞于承认——连对自己都羞于承认,我对这只没头没脑的可怜小狗,实在谈不上忠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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