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之间最安全、最有得聊的主题是驯马和说故事。叶门对马匹所知不多,但他在平地各城市见识过良驹骏马。他说,那些训练有素的马匹,没有一匹及得上我们马厩这几匹,连老花妮和慢灰都比不上,更别提白星了。天气不大坏时,我们外出,桂蕊会展现白星与她一同练出来的各种花招和步法,而那些,我都只能从桂蕊的描述中得知。我听见叶门大声赞赏推崇,一边努力想像桂蕊和小雌马的模样——我一直还没见过的这匹小雌马。其实,连桂蕊现在变成什么样貌,我也还没见过。
有时候,我听叶门对桂蕊说话时,察觉他的声调有点异样:多了一点点温柔和讨好,几乎要接近甜言蜜语了。他对桂蕊说话,多数时候是一个成年人对一个小女孩,但有时候听起来倒像一个成年男子在对一个成年女子说话。
但那并没有让叶门有多少进展。因为桂蕊一概以女孩的身分回应,声音粗哑坦然。她喜欢叶门,但对他并没有额外遐想。
碰到下雨、刮风,或阵雪横扫我们山丘时,我们就窝在烟囟那个角落。由于叶门不是陈述平地生活的好手,所以,可谈的话题渐渐减少。有一天,桂蕊要我讲个故事。她喜欢听《先邯故事集》里的英雄故事,我于是讲了邯达和他朋友瓯南的故事。讲完时,被听众聆听的热切之情所诱——连纺织妇女也停止哼唱,有的甚至暂停纺锤,专心听起故事来了——我于是继续讲,从雷涅神庙的圣典中摘取一首诗来讲,那是母亲为我写下来的。其中有些她记不得的空白,我就用我自己的话语填补,但依然保留诗里复杂的韵律。每次我展读这首诗,它的语言总是让我心情激昂;现在对大家讲出来时,我完全被它占据,它也透过我而歌唱。讲完时,我生平头一次听见「沉默」;对表演者来说,这是最甜美的报偿。
「诸神在上。」叶门敬畏地说。
纺织妇女那边传来窝心的低声赞赏。
「你怎么会知道那个故事,那首诗歌?啊,当然,你母亲告诉的——不过,全是她告诉你的吗?你背了下来?」
「她为我把它写下来。」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写下来?你会阅读?但可不是蒙着眼吧!」
「我会阅读,但不是蒙着眼读。」
「真是了不起的记性!」
「记忆是瞎子的眼睛。」我说道,内心带着某种恶意。因为我突然觉得自己很会说话,而且由于原本的防卫差不多都已经放下,现在采取攻势。
「你母亲教你阅读?」
「教桂蕊和我。」
「但山区这里,你们有什么可读?我没看到半本书哇。」
「她生前帮我们写了一些。」
「诸神在上。嘿,我倒是有一本书,那是……人家给的,在山下的城里时。我放在背包里一路带着,心想它也许有些价值——但可不是在山上这里,对吧?不过,对你们而言,也许有价值。来,让我去拿。」他很快回来,将一个小盒子放在我手中,小盒子的厚度还不到一个手指关节长。盒盖很容易打开,里面没有多余空间,我摸到像丝布的表面,丝布表面的底下有更多布页,其中一个边订着,如同母亲为我制作的那本书,每一页都细致轻薄,但颇硬挺,翻页容易。手触之物令我惊叹,我的眼睛渴望看它,但我把书本还给叶门。「念一点吧。」我说。
「来,桂蕊,你念。」叶门说得倒快。
我听见桂蕊翻动书页,她才拼出几个字,就放弃了。「这本书的字看起来与湄立写的那些很不一样。」她说:「字小,又黑,上下直线比较多,而且所有字母看起来都好像。」
「这是印刷的。」叶门很有见识地说,但,当我想了解那是什么意思时,他却说不出所以然。「教士们做的。」他模模糊糊地说明。「他们有好几个轮子,像榨酒那种,你晓得……」
桂蕊为我描述那本书:外层是皮,可能是小牛皮,附加发亮的装饰,四边印了卷曲的金叶子。而书背——就是书页合钉起来的地方,有更多金叶子,并且印了红色的字;每一页的页缘都是金色。「它非常、非常美,」她说:「必定很珍贵。」
她将书本交还给叶门——我是听了叶门说话才知道的:「不,送给你和欧睿。既然你们能阅读,就读吧。要是你们现在没办法读,也许哪天会遇上会读的人,人家说不定把你们当成大学者呢,是吧?」他爽朗地笑了。我们谢过他,他又将那本书放进我手中。我拿在手里,心想它真的是个珍贵的东西。
清晨,在最早、最灰的天光下,我看见这本书,看见金叶子,也看见书背印了红色的「转化」二字。我打开它,见到纸张(我还是把它们当成细致得不得了的布)。书名页上,卷曲的字母又粗、又大、又漂亮,内页里小小的黑色印刷字细得像蚂蚁,爬过每张白白的书页……像蚂蚁一样密密麻麻。先前在梣树溪上方山路旁,我看到一个蚁丘,蚂蚁进进出出忙着它们的日常工作。当时,我用手势、注目、言语、意志攻击它们;可是,它们依然爬来爬去东忙西忙,我闭上双眼……我闭上双眼,再打开。那本书搁在我前面,书页翻开。我读其中一行字:「他在心中默默背弃旧誓」是诗,诗中有个故事。我慢慢翻到第一页,开始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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