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差点再次哭出来。我的软弱和欠缺控制力,让我心慌,也教我生气,好在,那股怒气帮我稳定了自己。
「那些都是我出生以前的事。我所以晓得,是因为别人告诉我,而且我自己也读了一些历史书。」
突然间,我的肚子仿佛挨了一拳,气息瞬间全跑光,只能瘫坐在椅子里。我一生的习惯约束着我:我不能提阅读,我应该永远不对任何人说我在书上读了什么——除了家人。
但欧睿与桂蕊当然没留意什么。对他们而言,那是绝对自然的事。他们点头,要我继续说。
这时,我可不确定我应该或不应该对他们说了。「像我这样的人,被大家叫做『围城儿』。」我拢拢淡色、波状的细发。我希望他们了解我的身世,但我不想提到我母亲被强暴的过去。「你们也看得出来……阿兹人拿下这城市时,那时是……但我们又把他们赶出去,让他们在城外待了差不多一年时间。我们有战斗能力,只是不想制造战争而已,我们是可以打仗的。可是,有更多军队从阿苏达派过来,数量有原来的两倍之多,他们闯进城内,把商路长捉进监牢,并重创高华世系。他们把大学拆了,把书籍扔进运河和海里。他们或是在运河溺毙居民、或是用石头把他们打死、或是把他们活埋。商路长的母亲,苡莉尤高华——」
她在世时,就住这个房间。士兵闯进宅邸时,她就在这里。我说不下去了。
我们陷入沉默。
希塔在旁边踱步,挥打她的尾巴。我向她伸手,希望借此摆脱我正在叙述的事,但她没理我。她半张着嘴,不知何故,看起来比平常更像一头狮子。
「她整个晚上都会情绪不好。」桂蕊说:「她在宫殿获得太多奖赏了,等于提醒了她,她今天连一餐都没吃。」
「她都吃什么?」
「运气不好的山羊,多半时候。」欧睿说。
「她会狩猎吗?」
「她不大知道怎么狩猎。」桂蕊说:「假如小时候留在她母亲身边,她母亲本来是会教她的。半狮和狼一样,都是成群狩猎的动物。就因为这缘故,她才忍受我们,我们就是她的家人。」
希塔发出一声长长的狮吼——像抱怨又像唱歌的评论,然后再度踱向狭长房间的另一头。
「玫茉,谈过去对你不知道算不算太难?」欧睿说。见我摇头,他又说:「你刚才说,他们摧毁了大学的图书馆吗?整个摧毁?」我看得出他希望我会否定。
「士兵当时是想要拆掉图书馆建筑,但它是石造的,又建得牢靠,所以他们只能打破窗户,捣毁各房间,把书籍拖出去。他们不想碰书,所以叫市民来搬,堆到货车上,拉去倒在运河里。书借实在太多,积满了运河河底,开始堵塞河道,他们又差人把书拉去港口,倒在码头上。要是书本没有立刻沉入海洋,他们就把搬运书籍的那些人也推下去。有一回我看见一本——」这次,我总算止住了自己,没说出我看见有人从海里捞出一本书。
那本书如今放在秘室中,是北国卷轴书的其中一册。这种卷轴书是写在上胶的亚麻布上,再绕着木杆子卷起。有人发现它掉在海滩上,被太阳晒干了,就把它带来这里。虽然泡在海水里数周之久,但那漂亮的书写字依然清晰可读。商路长试着复原被毁损的文字时,曾让我看过。
但我不能谈那些书,那些在秘室中的旧书或被救回来的书。连对桂蕊和欧睿也不能说。
谈论古代应该是安全的,希望如此。所以我说:「大学以前就在这里,很久以前,就在高华家。」
欧睿问到安苏尔城的四大世系,我倾囊相告——多半是从商路长那儿听来的:开蒙、盖柏、高华、亚克。从建城的最早期,他们就是最富裕的家族,在议会里最有权力。他们建造高级住宅和市庙,出资赞助公共仪典和节庆,吸聚艺术家与诗人、学者与哲学家、建筑家与音乐家,让这些人住在他们家里工作。从那时起,人们开始把这城市称做「慧丽安苏尔」。
高华世系始终定居在神谕宅邸,位在山丘的第一个隆岗上,俯瞰河流与港口。
「这里有神谕?」欧睿问。
我迟疑未答。直到昨天,也就是桂蕊和欧睿到来的早上,我站在喷泉旁,站在神谕喷泉干枯的水池边,才稍微思考起「神谕」这两个字的意义。
「我不知道。」我说。原有意多说一些,结果没说。真奇怪,为什么我以前不曾疑思,高华世系何以被称做「神谕宅邸」?「神谕」了什么,我甚至都不清楚,但我知道,我一定不可以谈到它——我所知道的,我向来所知道的,就是一定不可以谈到那间秘室。仿佛有一双手捂住了我的嘴。
接着,我想到前一天晚上商路长说的话:「所有施梦者的手都放在我的嘴上。」这话吓坏了我。
他们看我既困惑又说不出话来,欧睿于是改变话题,问起这栋宅邸的事。所以没多久,又让我讲起了它的故事。
昔日,高华家渐渐兴旺,宅邸和家族都扩张,吸引了艺术界、学术界、工艺界的人前来——特别吸引到学者还有创作诗与故事的人。不但安苏尔城的居民前来,连其他地方的人也来聆听他们的创作、向他们学习、跟他们一起工作。所以,经过那些年,大学就在高华世系这里发展了起来。宅邸的后栋部分,包括楼上和楼下,都曾经是套房、教室、工作室和图书室,在现今的外层院落外面,曾经还有其他建筑;山上更远的那些房舍,曾经是师生的招待所和宿舍、艺术家与建筑商的工作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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