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鱼一边手忙脚乱地操控纸人,一边急急忙忙地变换嗓子模仿各种不同角色的声音。她的纸人那时候就剪得特别逼真。虽然纸人没必要做得那么逼真,因为让观者看到的只有黑色的影子,但她还是剪得非常仔细。
有一次,她正在给子非表演皮影戏,师父闯了进来。师父见子鱼忙得额头沁出一层微汗,伸手挽起宽大的袖袍,在子鱼的额头轻轻擦拭。
子鱼敦促不能言。他看到子鱼的手在哆嗦。她居然紧张成那样了。他心里一阵失落。
师父擦干子鱼额头的汗,然后微笑道:“这样多累啊!待会儿我教你一个法子,你不用手也能控制好它们了。”
子鱼兴奋不已,问道:“不用手也能让它们动?”
师父点头道:“是啊。这是一种傀儡术。你可以用你的神识控制它。”那时候皮影戏也被人叫做傀儡戏。
不久之后,他再看子鱼演示皮影戏的时候,发现她的双手不再忙乱。那些纸人在她没有用手摆弄的时候依然举手投足,惟妙惟肖。由此,她在说戏的时候从容了许多。
子非看得惊呆了。但他更喜欢看到子鱼好看的额头和洁白的脖颈冒出一层香汗以及语速急迫的样子。
在师父和子鱼都突然去世之后的无数个夜晚,他常常梦到皮影戏,梦到子鱼冒着汗急急地说戏。
所以当看到那个熟悉的人影,看到窗纸上的小纸人时,子非有种回到了秦朝,回到了秦朝时最繁荣的都市咸阳,回到了最熟悉的家的错觉。那纸人阴影后面应该是躲着师妹子鱼的。
他差点朝那边大喊一声“子鱼”。
但理智让他将那两个字生生咽了回去。
虽然那纸人突然让他的记忆翻腾,但是他清楚,眼前的纸人是小米剪出来的。子鱼虽然转世,但这一点依然没有改变,虽然小米她自己或许也不明白为什么突然剪这些纸人,她不能继续用它们来表演皮影戏。很多人无意识表现出来的举动和想法并不是无缘无故的,而是因果使然。
子非见多了这种事情,自然不难理解。
子非屏住呼吸,看着屋里的情况。
不一会儿,那人打开了房门。他站在门口对着外面望了望,然后走了出来,走到窗户旁边,伸手将那纸人拿了下来。
子非终于忍不住了,他对着那人叫了一声:“师父!”
那人愣了一下,转头朝四周看了看,看到了趴在墙头上的子非。那人问道:“你叫谁?”
“师父!你不记得我了吗?”子非脱口而出道。
那人怕吵到已经睡下的农夫农妇,迈步走到了围墙边,将院子的门打开,然后问道:“你找谁?谁是你师父?”
子非回过神来,垂头道:“说来你不会相信,你很多个前世以前是我的师父。”
姥爹后来在外公面前提到这件事的时候说,他当时确实不相信子非的话。
姥爹那时候正在往保定的方向赶路,晚上走到哪里便在哪里借宿。
那天晚上,他刚刚睡下,已经灭灯了,可是听到外面突然响起剧烈的狗吠声。他心里清楚,应该是小米的纸人又来了。在回来的一路上,他好几次遇到了这种情况,头天晚上听到狗吠声,第二天早晨便会在窗户处发现纸人,少时一片,多时不计其数。
后来再听到莫名其妙的狗吠声时,他就知道,那是小米的纸人引起了狗的注意。
在户主看了一番没有发现异常之后,他才重新点灯起来,去窗户处将纸人收进来。
之前他已经收过几次了。他怕纸人被夜露打湿,所以干脆当晚就拿进屋。这一次也是一样。
可是他没有料到这一次拿完纸人还会有人叫他,并且不是叫他的名字,而是叫他做师父。这让姥爹非常意外。因为他还没有收过徒弟。直至后来去世,他都从未收过一个徒弟。
“我记得前世一些事情了,可是记忆里没有你啊。你是不是找错人了?”姥爹对子非说道。不过他乍一看子非就觉得有些熟悉,有些亲切。
姥爹后来说,有些从来没有见过面的人你第一次见到就觉得熟悉和亲切,那很可能那人在前世跟你在生活上有过交集,或许是亲人,或许是朋友。世界上几乎没有非常凑巧的事情,看似非常凑巧的事情都有前因后果。
那或许是他在遇到子非之后的感悟。
子非道:“可以借一步说话吗?”
姥爹回头看了看主人的房间,见房间的灯没有亮起来,又仔细看了看子非,觉得他不是不怀好意的人,加上似曾相识的感觉,便点头道:“来我房间说话吧。小声一点,不要打扰了这里的主人。”
子非跟着姥爹后面进了屋。
跟着姥爹走的时候,他的心就比与小米见面时更凉了一些。这纸人居然是找到师父这里来了。在千年前的前世里,子鱼就学会了用神识控制纸人的傀儡术,而在现在,此生无师自通但前世有根基的小米剪出的纸人居然主动来寻找师父。而且是在小米自己都不清楚的情况下找来的。由此可见,子鱼对师父的感情从未改变,甚至更有胜于以前。
子非知道这种无意识表现出来的力量有多么强大。
此时此刻,他已经心服口服。他认了命。
一个长命两千多岁的人在两千多年里没有认命,但在刹那间认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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