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没有谁愿意给我爷爷穿衣服,味道难闻不说,他死后,身上那些小红疙瘩里开始钻出发黄的螨虫,虽然肉眼之下瞧着不会动,但数量奇多,密密麻麻的一层布满在皮肤上,跟身上长出了无数粒芝麻籽一样,被撑开的毛孔变得粗大清晰。
那条烂粗腿上的绿头蛆,在马蜂窝一样的肉窟窿里蠕动,有的往外翘头似是在挑衅,人一靠近,它又赶紧缩回去了。
有个家伙为人比较实在,称呼为李老么,可以说有点儿傻,总被人瞧不起,没有人请他,他自己来了,光着个膀子,脸似没洗过,头发乱糟糟的跟鸡窝有一拼,看起来很不体面。
他红着眼圈说老哥平时对我不孬,每次见了都让烟,现在他死了,听说衣服穿不上,那就让我来给他穿吧。
在李老么给尸体穿衣服的过程中,父亲为表敬意,递给了他一只烟。他用沾满螨虫的手接住,随意地往嘴里一插,还没来得及掏出火柴,就已经忍不住了,两只手开始互相搓挠起来,越挠动作越厉害,手背和手腕上红肿了一大片,冒出许多红色小疙瘩。
他把香烟从口中摘下来,卡在耳朵上,用力甩晃着双只手,说真痒啊,我受不了啦,快点儿给我弄点儿热水让我烫烫手。
很快,我二伯咬着牙端过来一盆热气腾腾的开水,咣的一下子搁在地上,吹着被烫疼的手指头,说这才是新烧开的,要不要给你兑点儿凉水。
李老么摇摇头说那倒不用,便迫不及待地蹲下来,没有丝毫犹豫地将双手伸进了滚烫的开水里。
盆子里顿时发出滋滋啦啦的响,一阵白色烟雾缭绕升起。
“哎呀......啊!”李老么嘴巴大张到底,叫得跟杀猪似的,汗流浃背。
也就过了十来秒的片刻,他将手从开水里抽出来一看,上面起满了透明的水泡,皮肉粘连。
灰色唇片子一颤一颤的,苍白的脸上挂满了泪水,他说自己这辈子从没受过这么大的罪,今天能不能留下来吃顿饭。
我二伯有些不乐意,说你才把俺爹的衣服给穿了一半,得替他穿完了你才能在俺家吃饭,到时候给你弄三个菜一瓶酒,另加馒头四个,够不够。
李老么面露难色,举起手,说我这双爪子虽不值钱,但都烫成这样了,疼得直钻心,攒一下的都不敢,你还咋让我摸东西。
可我二伯非坚持让他把我爷爷的衣服给穿完整,否则家里不给弄饭吃。口气说得斩钉截铁,没有商量的余地。
气氛沉默了。过得一会儿,李老么蹭地站起来,指着我二伯的鼻子尖,把牙齿磨得咯嘣响,俩唇片子也抿成了一层皮,狞笑着说,二小,你中,给我等住就行了,我要能让你活过三天我就不姓李。
待李老么气呼呼地离开后,我父亲就埋怨起二伯,说为了顿饭往死里得罪个人,值当得不,再说人家也给咱办事儿了,确实不容易。
我二伯铁青着脸,眼睛瞪得越来越大,突然像疯狗一样,激动地吼起来:三愣子,你他妈懂个屁,这死人的衣服,要么给穿好,要么别碰,反正就是不能给穿到一半就停下来不管了。
我父亲一怔,不懂其中缘由,便问为啥。
二伯愁容满面,说以前听老人讲过,给死人穿衣服要手快,因为给死人穿衣服很不吉利,等于是给死者家属种下灾祸,穿衣服用的时间越长,灾难就越严重,如果穿衣服中间要换人,就等于是穿二回衣服,咱这活着的人自然会落上个灾上加灾的。
扑哧一声,我父亲憋不住笑了出来,说二哥呀,你这才是不能听人家放个屁嘞,都让你当圣旨给执行了。二伯恼得翻了翻白眼,说你见谁家死了人,三年之内会发财的。
说尽好话又送烟倒水的,甚至都开了个价钱,一百块。那个时候的一百块钱可抵现在两千多元。折腾了半天,还是没有哪个外姓人愿意给我爷爷穿衣服。
真是没辙了,只好找自己人给死者穿衣服。
也不晓得一帮长辈是咋筛选的,竟然把给爷爷穿衣服的任务交到我头上来了。还让我父亲回家来报信。
母亲一听,气得脸上一阵白一阵青,脑门上的青筋都凸起来了,跳着脚骂父亲:你这个傻逼真是纯的,他们这明显是在坑咱,那么多人都不去使,偏偏让咱家这个小不点去,他连他自己的衣服都穿不利索了,咋给恁那腌臜死爹穿衣裳去。
窜上前去,俩手一块施展,父亲把我母亲给推了个趔趄,眼眶里泪水打转着,说你骂我中,别骂俺爹,他都死了你还骂个啥啊骂。
“恁妈了个臭逼,你再推我一下试试!”啪的一声清脆震耳,母亲把自个大腿给拍得跟放了个炮似的,目中充满恨意,肥厚发紫的嘴唇哆嗦不止。
“这大丧事儿上你又给我找气,我看这顿打你是憋不住了!”父亲弯腰抬腿,脱下脚上的布鞋,弄个鞋底子朝外,身形一冲,朝我母亲脸上搧了过去。
没能躲过去,我母亲结实地挨上了这一破鞋,嘴角流出血,半个脸肿起老高,发着黑青。她没有还手,只是站在那儿呼呼地喘气,头歪目斜地瞪视着我父亲,泛滥的眼泪一个劲地往下流。
小小年纪的我,站在旁边,屏紧呼吸,一动不敢动,像根木桩子。从母亲眼中,我看到一种透人心扉的绝望。
“有啥屌法子!谁让咱抓阄抓到了!就让他去吧,咱又不是不会再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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