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夫人伸手替他将鬓发抿顺,柔声道:“我很知足。”说着,眼圈又红了。
司马迁鼻子一酸,眼泪也滴了下来,他重重点点头,又用力抱了一下妻子,而后低头举步就走。
天冷,天子在未央宫温室殿。
来到殿门前,司马迁从怀中取出那个小瓷瓶,捏在手心,而后,振振衣襟,昂起头,并不脱靴,直接走了进去,一阵热气混杂着馥郁香意,铺面而来。
小黄门见司马迁竟然穿靴进殿,大惊,司马迁并不理睬,昂然前行,殿中其他黄门见了,均面面相觑。
大殿正中一座方铜炉,燃着炭火,靠里悬挂一张锦帐,半边撩起,里面是一张暖榻,天子正斜靠着绣枕,手里展开一方锦书,正在读。
司马迁走至铜炉前,停住脚,隔着铜炉,望向天子——这个名叫刘彻、时年六十六岁、双眼深陷、目光幽暗火烫的人。他所读锦书恐怕正是自己写给任安的书信。
天子听到皮靴踏地的声音,抬起头,看到司马迁,微微一愣,随即懒洋洋道:“你来了?”
司马迁不答言,也不叩拜。
这一生,他第一次挺直腰身,立在天子面前,并且他站着,是俯视。
刘彻竟不以为意,放下手中的锦书,又望向司马迁,目光越发烧灼:“你的史书完成了?我猜副本里没有我的本纪,该删的你也都删净了。那正本现在已经藏了起来。”
司马迁闻言,不由得微微一笑。
他知道刘彻定会满天下去搜寻史记正本,而且志在必得。但是,天下有一个地方刘彻绝不会去搜:他的陵墓棺椁。
刘彻继位不久,便开始修建自己的陵墓——茂陵。十几年前,樊仲子和郭公仲便开始挖掘地洞,潜入茂陵墓室,查看地形,预作准备,等待天子一死,就开始盗取其中财宝。他们得知司马迁期望史记能在刘家王朝覆亡后再被发觉,便立即想到了茂陵。两人将史记正本偷偷运入茂陵地洞,又挖了一条地道通到棺椁正下方几尺处,将史记简卷装进一只铁箱,放在那里,又将那条地道用土封死。
刘彻怎么会想到,他死之后,会睡在史记之上?
刘彻看司马迁笑,嘴角轻轻一撇:“孔壁《论语》我能以假乱真,让你们盗出去传到世上,你的史书……哼。”
司马迁心中一刺,随即正声道:“你虽毁了孔壁《论语》,却毁不掉天理公义。人可以杀,书可以毁,但只要人心不灭,公道便永世长存。孔子也不过是以自己之口讲天下之理。”
刘彻猛地笑起来:“小儿之语!”
司马迁道:“善,不论老者,还是小儿,人人都爱;恶,不论七十,还是七岁,人人都不爱。这就是天理公义。我尊你敬你,你喜;我辱你骂你,你不喜。这也是天理公义。小儿不教就懂,老人昏聩不忘,这是天理公义。千年之前,人愿被人爱;千年之后,人仍愿被人爱,这也是天理公义。这些,你可毁得掉?”
刘彻冷笑一下,漫不经心道:“哪里要我劳神去毁?我只要放下钓饵,自然有人争抢着来替我毁。公孙弘是这样,吕步舒也是这样,张汤、杜周、减宣,各个都是这样。过不了几十年,只要有利禄,天下人都会这样。”
司马迁立即道:“你只见到这些人,你见不到天下无数人怨你、憎你。硃安世执剑独闯建章宫,他刺杀你,不是为自己,是为孔驩、为天理公义。此后更会有张安世、李安世、司马安世执剑来杀你,同样不是为自己,是为天理公义!”
刘彻脸色阴沉下来:“看来你今天要做司马安世?”
司马迁摇摇头:“不需我杀你,我也杀不了你,但天会杀你。你几十年苦苦求长生,求到了吗?”
刘彻闻言,顿时变色,坐起身子道:“这天下是我的,我虽不能长生,但我刘家子孙生生不息,这天下也将永为我刘家之天下。”
司马迁忍不住笑起来:“禹之夏、汤之商,如今在哪里?姬姓之周、嬴姓之秦,如今在哪里?”
刘彻忽然得意道:“你拿他们来和我比?哼哼!他们哪里懂御人之道?我威之以刑、诱之以利、劝之以学、导之以忠孝。从里到外、从情到理、从爱到怕、从生到死,尽都被我掌控驯服,谁逃得出?”
司马迁又笑道:“你为钳制人心,独尊儒术,忘了这世间还有其他学问,你难道没有听过庄子之言:‘盗其国,所盗者岂独其国邪?并与其圣知之法而盗之’。你能创制这御人之术,别人难道不能借你之道,夺你天下?”
刘彻竟然高声赞道:“好!你说了这么多,独有这句说得好!这两年我也正在寻思这件事。以你看来,该当如何?”
司马迁道:“你贪得天下,人也贪得天下。只要这天下由你独占,必会有人来盗来夺。”
刘彻问道:“如此说来,此事不可解?”
司马迁道:“天下者,非君之天下,乃民之天下。把天下还给天下,谁能夺之?”
刘彻大笑:“你劝我退位?哼哼,就算我答应,这天下该让给谁?”
司马迁道:“天下公器,无人该得。一国之主,乃是民心所寄、众望所归。既为一国之主,便该尽国主之责,勤政爱民、劝业兴利。而非占尽天下之財、独享天下之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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