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摊开包着手工石蜡纸书套的文库本,那是去年偷走这本书的女高中生给我的。书套底下是一如往常的那本小山清的《拾穗·圣安徒生》。没办法,我就是爱这本书。
现在正读到书名之一的〈圣安徒生〉篇,这段是以圣安徒生写给母亲的手写信为表现手法的书信体小说,还是一样甜美佣懒,但我并不讨厌。这位作家的小说里出现的人物都是穷人,不过我没有资格说人家。
一个人影从河滨步道朝着这边走下来,动作莫名缓慢。那是一位披着薄外套的女孩子,长发融入四周的黑暗中。
我弹跳站起。前来的人看来就像是过去曾经救过我的老恩人。不对,她拄着拐杖,是恩人的女儿。
「志田先生,晚安。」
她以与母亲极相似的清爽声音问候。这位小姑娘能够像这样流畅说话,大致上只有在逼问人的时候。看样子来者不善。
「您在看书吗?」
「是啊。工作结束了,正在放松。就是你们之前帮我找回来的……小山清。」
我拍了拍文库本封面。虽然知道她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事情,不过我还是希望避免先由我这边主动开口。
「你知道吗?小山清曾经坐过牢喔,所以他的小说是根据自己的经验写成。同样是作家,有些人也有着不一样的过去。」
我不自觉说了不必要的话。这一点也是我前阵子在图书馆里阅读其他作品集时知道的。
「在日本笔会(注2)发生的盗用公款事件,对吧?听说他原本罪不至于要坐牢,却被处以最重徒刑。」
我说一句,她才会回应一句。能够和这个小姑娘面对面的五浦,还真是有胆量的家伙。我有时反而觉得这小妞很可怕。
「那本书可以借我一下吗?」
她向我伸出没有拄拐杖的那只手。
「这么说来,我还不曾看过您收藏的这本书。」
「好啊。」
现在拒绝又有什么用。我把文库本摆在手掌心上。
「刚才宫内多实子到我们店里来了。」
比起她的话,我注意的是她手上的动作。她俐落地以单手拆下石蜡纸书套,用拄着拐杖的那只手的手肘夹着书套。
「她拜托我帮她传话给买下《彷书月刊》的人,也就是她的丈夫……如果可以的话,打电话给我——就是这样。」
「……你在说什么?」
「我会觉得不对劲,是您提到您和老先生的认识经过时。」
她突然开始聊起这个话题,我益发惊讶。
注2:国际笔会(International PEN,简称IPEN)的日本分会。由作家、诗人、剧作家等组成的艺文组织。
「志田先生,您说您骑着脚踏车经过藤泽市民会馆前面,主动向坐在长椅上看书的老先生打招呼……」
「我没有说谎喔。」
「是的,所以反而突显了其中的不自然。您自己也说了,在长椅上看书的老人并不罕见,您却特地踩住煞车,停下脚踏车,找对方说话,这点让人感到奇怪。如果只是书背上的记号,有必要让您这么在意吗?」
我明白自己被看穿了,但她不一定全部都看穿了。
「只有这样?」
「让我觉得关键性的不对劲,是昨天志田先生拿书来估价的时候。那些书的书背上的确有黑色记号,书中也有笔记。但书主为了做记号夹进了亲手制作的书签,即使是无法当作旧书估价的杂志也一样。」
我的背后一阵冷颤。是这种地方露出了破绽吗?
「然而《彷书月刊》却是以摺页的方式做记号……这种习惯显示出书主的个性。会规规矩矩制作书签的人,不可能只有在阅读那套杂志时,会随便摺起杂志内页做记号……也就是说,《彷书月刊》和昨天那批书的书主不是同一位。
假如昨天那些书的书主是志田先生的朋友,那么《彷书月刊》又是哪一位的东西呢?我想到的只有一个人。」
她指着新潮文库的书背。角落的黑点记号被日光灯朦胧照亮。
小姑娘进一步打开书。〈拾穗〉那一页的边缘被摺起,我最喜欢的一段话则用黑笔圈起来——「我回顾自己的来时路,对于过去喜欢的人,我没有太多话好说。」
「宫内多实子女士的丈夫,不是您的朋友,就是志田先生您吧?」
看样子没办法装傻了。我本来以为既然能够骗过五浦,搞不好有机会骗过小姑娘。
「志田先生主动与那位老先生搭话,也是因为他与您有相同的习惯……读完书后会在书背上用笔做记号,对吧?因此和他聊起来之后,您发现两人境遇相似……我说得没错吧?」
「……完全正确。」
我举白旗投降。原因还有一点,一部分也是因为感伤,因为我年轻时父母双亡,如果父亲还活着的话,大概就像那位朋友一样的年纪。
「两位在我们店里的《彷书月刊》前面所谈的内容,真正的内容是什么?」
「他问我:『这是你的书吗?』我回答:『好像是。』他大概察觉到我有话对你们说,所以离开店里去了外面。」
我难以形容自己当时的震惊,我还真佩服自己能够一如往常地和这些家伙对话。
「我注意到那是妻子卖出来的书,我猜想其中一定有什么意义,我想确认内容,但是你们要成套卖,而且还包上了望胶套。我也想过拜托你们让我看一下内容就好,又觉得你们一定会追问原因,搞不好你们私下已有什么交集。考虑到最后,我决定请那位朋友帮我,请他假装是《彷书月刊》的书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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