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前夜_蔡骏【完结】(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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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也许是个错误。”我自言自语地说。

  他叹了一口长气:“是的,刚开始的时候,我虽然无法理解,但是我觉得这是一个奇迹,我需要这个奇迹,但是,到后来,我发觉香香发生的这些变化,我就开始重新衡量当初发生的一切了,也许,让香香安静地躺在地下更好,虽然那是一个悲剧,但毕竟是已经发生了的事,要去人为地改变这个结果,是会遭到惩罚的。也许这真的是一个错误。”

  “那么那个火化工呢?他什么样?”

  “大约和我差不多的年纪,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只是说话的样子神秘兮兮。”

  “你后来没有去找过他?”

  “没有,原本有过去专程道谢的念头,但最后也没有去成,因为我始终想不通,那个人为什么要为我们这么做,他没有得到一分钱的好处。因为有那么多疑问,而且,我心里一直对这个人有一种恐惧的感觉,所以一直没有去找过他。”

  “谢谢你,伯父,没有别的了吗?”

  “没有了,我知道的,全都告诉你了。说出来,心qíng就好一点了,我现在,已经违反了当初和那个人说好了的约定,把这些事告诉了你。年轻人,你能不能告诉我,香香现在还好吗?”

  “她——很好,一切都好,你别为她担心,也许,她很快就会回到你身边的。”我不愿把那些可怕的事告诉这个可怜的父亲。

  “这样我就放心了。还有,你前面说,这些事关系到许多人的生命,是真的吗?难道香香做了什么可怕的事?”

  “这我不知道。”我不愿意回答。

  “不,我明白,这是一个错误,香香已经死了,死了就死了,她不应该再回来,不应该,我知道,这迟早要出事的,因为违反了自然规律,必然要遭到自然规律的惩罚。”他有些哽咽了。

  我不想再给他平添伤心了,我匆匆地告辞了。

  我要找到那个火化工。

  二月二十二日

  车过长江了,远处一片白茫茫的,全是灰色的水和灰色的天空,看不到陆地。风很大,我能看见车窗外的船员被chuī得东倒西歪。我坐在车窗边的位置上,盯着窗外波涛汹涌的长江口。这是一辆开往苏北的长途汽车,车子正固定在汽车轮渡上过长江。

  我的身边是叶萧,他依旧是一副忧郁的神qíng。他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你不应该不听我的劝告去上古墓幽魂,我不想失去你,你知道最近已经有多少人出事了吗?”

  “我绝不后悔。”

  “别说了,你以为是我要来帮你的吗?我已经对你说过了,我决心退出了,不想再管这件事了,去他的古墓幽魂,和我没有关系了。”他上了些火气,声音很大,引来了车厢里许多人的注意。

  “那你为什么还要和我一起来?”

  “因为你妈妈,前几天我见到你妈妈了,她说你最近一直没有回过去,她和你爸爸都很担心你,他们好象已经看出一些不对劲的地方了。你妈妈对我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我照顾好你,你爹妈就你一个儿子,他们不能失去你,你知道吗?你就算不为你自己,也要为你父母想想,我从小在你家长大,你妈妈对我就象对自己的儿子一样,我不能不答应她。所以,我必须跟着你来。”

  我沉默了半晌,然后,我把香香的事qíng全都一股脑儿地说给叶萧听了,我说了很久,全部的细枝末节都说了,包括那晚在香香家里发生的事。轮渡上了岸,汽车继续在苏北的平原上疾驶,又过了几个小时,我们终于抵达了当年香香出事的那个县城里。

  到了这个小县城,我发现这里已经变化了许多,但大致的模样还没变,又让我触景生qíng了一番。如果十八岁那年,我和香香能够安分守己地呆在家里,熬过那个酷暑,一切的错误就都不会发生了。

  我和叶萧直奔当地的殡仪馆。

  我一直觉得,殡仪馆对于人生来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地方,医院的产房是人们的来到这个世界之处,而火葬厂的火化炉则是人们离开这个世界之处。我们走进殡仪馆,被一片萧条的气氛笼罩着,这里地方不大,我很快见到了香香开追悼会时候的那个小厅,当时,我以为这是最后一面了,我哭得很厉害,从来没有那样哭过。

  我们找到了这里的负责人,还是老样子,叶萧出示了工作证,说明了我们的来由。于是,我们查阅了香香火化的那天这里的工作值班记录,记录上登记着那天工作的火化工的名字叫齐红李。

  “这名字挺怪的,我们现在可以找到他吗?”我忙着问。

  这个负责人回答:“齐红李这个人一年前突然双目失明,回家了,不过我可以把他现在的住址告诉你。”

  我接过他抄给我的地址,然后就要走,叶萧却拉住了我:“慢点。”然后,他对那负责人说:“对不起,我能看一看你们这里有关齐红李的人事档案吗?”

  “可以,不过他眼睛都瞎了,不可能犯罪啊。”

  “没说他犯法,只是调查一下。”

  我们在殡仪馆的人事档案里找到齐红李的名字——xing别:男。出生年月:1950年1月15日。籍贯:浙江湖州。婚姻状况:未婚。

  而在简历里,只填写着:1972年起在本县殡仪馆火化房工作至今。

  “怎么工作前的简历全是空白的呢?这不符合规定啊。”叶萧问。

  “这个嘛,我就不清楚了。我听这里的老职工讲,齐红李这个人,是文革时候来到我们这里的,当时的社会上的形势很乱,这里有许多来自全国各地的流làng汉,他也是其中之一,不过他和别人不同的是,他讲的是上海口音,他是唯一来自上海的流làng汉。因为这个,当时的老馆长可怜他,同意他在这里做临时工,做最脏最累的火化工的工作。后来,时间长了,他工作非常认真卖力,从来不出错,于是就给他转成正式工了。”

  “他是流làng汉,当了正式工后,那么户口怎么办?”

  “文革的时候,一切都很乱,后来,他就自己报了一个户口,那时候的派出所天天搞阶级斗争,谁还管这种小事啊,就真的给他报上了,算是我们这里的人了。”

  “真奇怪,他为什么一直不回上海,而要留在这里呢?”我不解地问。

  “是啊,他这个人一直都很怪,很少说话,在这里几乎没什么朋友,也一直没有结婚,有人怀疑他是文革的时候犯了案逃到这里来避风头的,但是也没什么证据,而且他虽然xing格很怪,但应该还算是一个好人,平时工作一直很认真,没做过什么坏事。一年前,他突然双目失明了,检查不出什么原因,也许他真做过什么坏事,遭了报应了。”

  “谢谢了。”

  叶萧和我离开了殡仪馆,按着那个负责人给我们的齐红李的地址找到了那里。

  这是在小县城的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里的一栋小平房。低矮,cháo湿,yīn暗,我们钻进那房子立刻闻到了一股难闻的味道。

  那个人就在我们面前,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中等个子,毫无特点的脸,眼睛睁得很大,却一点神采都没有,直盯着正前方,果然是个瞎子。

  “你是齐红李?”

  “两个年轻人,你们找我gān什么?”

  他居然知道听出了两个年轻人,叶萧说话的声音能够被听出倒也不足为奇,可是我还没说过话呢。我仔细地观察了他片刻,然后轻轻地说:“四年前,你做过一件事。”

  “什么事?我做的唯一的事就是烧尸体。”

  “你火化过一个女孩,然后,你使她重新回到了她父母身边,我就是为了那件事来的。”

  “我听不懂。”

  他的口风可真紧,我决定chuī个牛皮,冒一回险,我突然大声地说:“我是那女孩的哥哥!你不要再隐瞒了。难道你一定要见到她才肯说实话吗?”我看了看叶萧,他偷偷地对我翘了翘大拇指。

  “你真是她哥哥?”

  “当然了,同一父母生的亲兄妹。”

  “你说谎。你的声音告诉我,你在说谎,相信一个瞎子的听力吧。”

  我吃了一惊,后退了一步,还想硬撑,却说不出话了。叶萧给我做了一个手势,然后他靠近了齐红李,用上海话说:“72年以前,侬在啥地方?”

  齐红李显然吃了一惊,神色有了些变化,然后他吞吞吐吐地说:“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别装了,明明是上海人,文革结束以后为什么不回来。为什么要私自在这里报户口,为什么在简历上1972以前的全是空白?”叶萧的说话具有一种咄咄bī人之势。

  “你到底是谁?”

  “你用不着管我是谁,问题在于你究竟是谁?齐红李?这名字可太怪了,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你知道了多少?”他的回答有些忙乱了。

  “那取决于你了,告诉你,这件事不是我们几个人的事,而关系到许许多多的人,我想,你不是那种搞yīn谋的人吧。”叶萧看了看他,然后点了点头,接着说,“相信我们,我们不是来给你找麻烦的,我们是为了真相,因为这真相事关重大。”

  齐红李不回答,他那无神的眼睛眨了几下,最后轻声地说:“告诉我,已经死了多少人了?”

  这是突破口,叶萧立刻回答:“许多,至少已有几十人了,过几天,也许会更多,我们在和时间赛跑,能挽救多少人就是多少。说吧。”

  “到了现在,我已经没有必要隐瞒了,我的眼睛全瞎了,用不着担心见到那些可怕的事qíng了。我的真名叫李红旗,齐红李倒过来读就是李红旗。1966年,我是南湖中学的毕业生,参加了红卫兵,我们那里有一栋黑色的房子,我们占领了那个单位。”

  “你就是那个失踪的人?”我打断了他的话,我又看了看叶萧,他对我摇了摇头,做了一个禁声的动作。

  “你们居然知道?”

  “知道一些,但不是全部,你别管我们知道不知道,你照实全说就是了。”叶萧说。

  “当时,我们为了‘闹革命’,下到了地下室里,我们发现里面躺着一个赤声luǒ体的女尸,我们很害怕,写了些标语就离开了,第二天,我们发现我们中的一个自杀了,于是其中另一个人张红军就告诉我们,他们昨晚上去摸过那个女人了。没想到,第二天凌晨,张红军就自杀了,我们觉得非常奇怪,于是,就又下到了地下室里,想探明个究竟。在地下室里,我们再一次面对那个女人,已经没有了害怕的感觉,虽然已经死了两个人,但我们实在想不出他们的死和这个女人有什么关系。那个女人非常美,有一种特别的魅力,我们从没有见过女人的身体,于是我们qíng不自禁地摸了摸她的身体和皮肤,其实也仅此而已了。那天晚上,当我们从地下室出来以后,我们中的一个,他叫穆建国,就发疯似地冲向了在南湖路上疾驶而过的一辆大卡车,司机根本来不及刹车,穆建国就被撞死了。在那晚的下半夜,回家以后,吴英雄和张南举就自杀身亡了。第二天的晚上和凌晨,辛雄和冯抗美又自杀了。在短短两夜的时间里,我们就死了五个人,我们剩下的六个人非常害怕,我们开始意识到,这一定和地下室里的女人有关。不知是谁提了一句,认定那个女人是个妖怪,给我们下了咒语,虽然当时我们红卫兵说要除四旧,自己却开始相信这种东西了,于是我们决定要把那个女人的头砍下来,就能消灭她了。我们又下到了地下室里,用一把锯木头的锯子把那个女人的头给锯了下来,现在回想起来,真的非常可怕,简直是一场恶梦。更可怕的是,那个女人流了很多血,我们每个人的身上都沾满了血。我们心里都很害怕,看到那些血,看到那个非常美丽的女人的头颅从脖颈上滚落下来,我们都有一种很恶心的想吐的感觉。我们把女人的头留在地下室里,纷纷回家去了。接着过了三天两夜,我们都平安无事,我们以为恶梦已经过去了,但是,第四天早上,我却发现,樊德、成叙安、罗康明、陈溪龙四个人已经在昨晚上短短的一夜之间全都自杀了。我害怕到了极点,我们只剩下两个人了,我和huáng东海。我相信到了这天晚上,我和他也要死了,于是我们再次下到地下室里,那个女人的躯体和头都滚落在地上,惨不忍睹。我们决定,我们两个分别带着这个女人的头和躯体远走高飞,我带着她的身体,huáng东海带着她的头颅。我把她的身体装进了一个大编织袋,坐上了船,离开了上海,来到了苏北。而huáng东海则自己带着那个女人的头颅走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从此我和他再也没有见过面了。”他喘了一口气,显得很痛苦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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