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山野边,你在写短篇《植物》时,不是查到一种毒药?那玩意或许能派上用场。」
「啊,你是指箭毒?」
那是南美及非洲原住民族用来制作毒箭的物质,成分包含DTC生物硷,一旦进入血液会产生麻痹效果,最后窒息身亡。一般被归为毒药,但有时会用在手术上,确保病患不会胡乱移动身体。「借这种毒让对手动弹不得,随心所欲地报仇。听说中毒后,虽然身体发麻,依旧保有痛觉。」
我故意夸张地狞笑。
「哇,好恐怖。」箕轮说,「你听过『伸冤在我』吗?」
「我不讨厌那部电影(注:应是指改编自佐木隆三小说的电影《伸冤在我》(復讐するは我にあり)。)。」
「不是电影,我谈的是这句话本身。要是我没记错,这是《圣经》的句子。」
「是吗?」
「意思是『不要自己报仇,应由神来替你报仇』(注:语出《圣经》罗马书第十二章。)。这句话里的『我』,指的就是神。」
当时,我莫名感动。「等待敌人遭受天谴吗?若能拥有这么宽宏大量的心,不知该有多好。这和渡边老师的主张似乎有异曲同工之妙。宽容的人为了保护自己,是否该对不宽容的人采取不宽容的态度?」
「渡边老师是谁?」
「文学家渡边一夫。这段话写在父亲常看的那本书里。」其实,父亲病入膏肓时,我才晓得这件事。换句话说,我们父子关系疏远,我连父亲爱看什么书都不清楚。父亲尊称渡边一夫为「渡边老师」,非常看重那本书。不仅如此,父亲借着那本书摆脱对生命的不安,将之奉为圭臬,简直当成金科玉律。
在「渡边老师」的那本书中,一篇文章探讨的议题是「宽容的人为了保护自己,是否该对不宽容的人采取不宽容的态度」。
「简单地讲,就是好人面对坏人时,是否该保持善良的心?」
「大致上是这个意思。」
「山野边,这种议题找得出答案吗?」
「文章的开头,『渡边老师』便下了结论。」
「结论是什么?」
「宽容的人『不该』为了保护自己,对不宽容的人采取不宽容的态度。」
「喔……」箕轮显得有些失望,大概认为这只是逃避现实的理想主义吧。「意思是,不管遭受何种对待,都必须忍气吞声?」
「暂且不谈『渡边老师』的主张,纵观人类的历史,可找到许多宽容的人对不宽容的人采取不宽容态度的例子,也就是好人对坏人展开反击的例子。『渡边老师』认为这样的结果无可厚非,但必须极力避免。」
「加油吧,宽容的人!」箕轮说道:「这让我想起倡导非暴力不合作运动的甘地。」
「没错。」父亲逝世后,我反复读那本书。并非因为是父亲的遗物,而是内容相当发人深省。虽然写的尽是悲观的事,却有蕴含微小希望的成分,读着颇受鼓舞。
「箕轮,我最近常常想,小说若以皆大欢喜的天真结局收尾,读起来很没意思。但同样的剧情发生在现实中,往往能带来极大的感动,不是吗?」
「怎么说?」
「例如,小说里描写『交战各国的首脑握手言和』之类的剧情,读者肯定嗤之以鼻,可是换成现实,反倒会跌破众人眼镜。敌对的国家突然缔结友好协定,还有什么比这更振奋人心的消息?」
「要是现实中发生这种情况,八成会有人跳出来嚷嚷『背后一定有鬼』。」
「千叶先生,我一直感到疑惑。」我开口。此时虽是清晨,但拉开窗帘一看,雨依然下个不停,天空一片昏暗。车子通过门前道路,激起哗啦啦的水声。
「什么疑惑?」
「那些儿女遭到霸凌,或失去儿女的父母,为何不想报仇?」
「昨晚我不是举过一个报仇的例子吗?」
「那毕竟是少数。我总认为,每一对父母都想报仇才合理。」
「或许吧。」
「但亲身经历过后,我终于找到答案。」
「你解开疑惑了?」
「父母肯定浑身充满憎恨与愤怒。光想到仇人,恐怕就会气得脑血管崩裂,体内水分蒸发殆尽。然而,大部份的父母都缺乏付诸行动的能量。」
「这就是所谓的能源危机?」
千叶一脸严肃,我无法判断他是认真,还是在开玩笑。「失去儿女的痛苦,实在难以言喻。」说着,我忽然有股想深呼吸的冲动。稍不留神,关于菜摘的回忆就会灌入脑海,迫使我不得不再次体认到菜摘不在世上。一旦身陷其中,全身就会充满某种说不上来的情感。
听完我的描述,千叶问:「某种说不上来的感情,指的是什么?」
「若要勉强找出近似的词汇,或许可称为『空虚感』或『绝望感』。不过,假如有人自以为是断定『此刻你心里充满空虚感』,我又会觉得那根本完全不同。」我非常清楚要说明自己的情感是多么困难,就像以言语诠释抽象画。「因而,我只能形容为『某种说不上来的可怕情感』。这种情感占据内心,便很难采取行动。一般人无法承受这样的煎熬。」
何况,整个社会不会轻易放过我们受害者家属。警察与记者轮番疲劳轰炸,把我们搞得筋疲力竭。突如其来的惊吓、愤怒、悲伤,与混乱的环境变化,持续凌虐受害者家属的精神。对累得气喘吁吁的受害者家属而言,恢复平静生活是唯一的奢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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