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脚踏车钻入箱形车与路肩的缝隙。
终于追上了。
箱形车的后车门敞开,车内一览无遗,仿佛部分区块化为半透明的模型。我望向车内,旅行袋好端端地放在后座。
「得把那袋子弄到手。」为了躲避强大的风压,我只能贴着千叶的背说话,借由震动传递声音。
「没错,快跳上去,把那玩意弄下来。」千叶粗鲁地大声附和,听得出他只是想早早结束这档麻烦事。不管毒药、水坝,还是我们与那男人的恩怨,在千叶心中都是不足挂齿的琐事。
我转向右侧,看着驾驶座。
那男人也看着我们。这是我第一次见他露出如此严肃的神情。道路弯弯曲曲,加上雨刷不时阻挡视线,他须随时盯紧前方道路的状况,又须在百忙中抽空观察我们的动静。
我弓起双腿弯下腰,往下方一瞧,路面像失控的带状输送机,不断向后飞逝,不时夹带水花。
能不能掌握跳进车内的时机、能不能顺利跳进车内,我对此毫无信心。
「放心跳吧。」千叶说。这时,黑色箱形车突然挤过来冲撞我们。脚踏车要是遭汽车狠狠撞上,肯定惊险万分。我吓得头皮发麻,一心以为完蛋了。趁脑袋因恐惧停止思考的瞬间,我从脚踏车后座跳开。
「今天的你不会有事。」后头传来千叶的鼓励。
不晓得他凭什么这么保证,但就在我精神一振时,脑袋狠狠撞上后车门的链结部边角,眼前直冒金星。
不幸中的大幸是我摔进车内,并未跌出车外。
脑袋十分疼痛,好一会儿动弹不得,不过我深知此刻分秒必争,于是抬起头。
驾驶座上的本城回头觑我一眼,依旧看不出半点情绪,但粗鲁转动脖子的动作多少泄漏他心中的狼狈。
「你好。」我打声招呼。这有点蠢,却能造成对手心理上的压力。
「这怎么可能……」本城有些焦急。
因纽特人口中的「昆兰戈塔」一词,再度闪过我的脑海。
「昆兰戈塔」就是破怀团体秩序的人,或遭长老责罚却不知悔改的人。
「你们怎么与这样的人相处?」学者曾如此提问。因纽特人回答:
「趁没人看见时,将他推入冰河深渊。」
只要出现一个精神病态者,集团的秩序就会被打乱。解决之道就是将他推落冰河,简单明快,却也骇人听闻。
我不敢说这是正确的。但一个精神病态者,就能让对立状态由二十四对一,变成十对十五,甚至变成五对二十。因纽特人这种做法,或许是维持和平的一种智慧结晶。
我又想起另一段话,来自渡边老师的书中,主旨在探讨:「宽容的人为了保护自己,是否该对不宽容的人采取不宽容的态度?」
渡边老师的结论是否定的。宽容的人,不该为了不宽容的人变得不宽容。
不过,那并非正义必胜、人性本善之类太过理想化的高调。渡边老师的理由更悲观、更实际。他说,「宽容」或许会因「不宽容」失去宝贵生命。毕竟「宽容」的武器只有「说服」及「自我反省」。但是,「宽容」拥有逐渐削弱「不宽容」的力量。「不宽容」最后就算没灭亡,也会渐渐变得虚弱。渡边老师这番话像是在阐述道理,又像单纯的祈祷。
我不讨厌这种不知算乐观或悲观的理想,至少渡边老师不以高姿态强迫他人接受。事实上,我认为渡边老师这番道理是正确的。
但这一刻,我明白自己做不到。
「人类与猛兽最大的不同,在于人类可能被说服。」
渡边老师也说过这么一句话。
然而,我眼前有一个不可能被说服,不懂自我反省的男人。
面对这个男人,「宽容」派不上用场。
此外,还有一个重点。
如今我与美树面对的问题,不是「人类」怎么做,是「山野边家」怎么做。这是一个只属于我、美树及菜摘的问题。我们怎么做,由我们决定。
道路右侧出现一栋建筑物,看起来像水坝的管理处。左侧是一大片辽阔的湖泊。
湖泊仿佛在吸引我,我忍不住向外眺望。由于没有车门,宛如汪洋大海般的宽广湖泊近在眼前。
一座巨大的湖静静伫立前方,任凭雨滴洒出点点斑纹,看上去就像一面映照出天空的镜子。
这座湖仿佛拥有无穷无尽的包容力,足以吸纳所有声音、欲望,及情感。我看到的是一个沉默而威严肃穆的生命。顿时,我察觉自己多么卑微、龌龊。
湖的另一头,山峦连绵。白茫茫一片,朦朦胧胧,不知是雨还是雾气。
随着车子的移动,巨大湖泊逐渐改变角度,山峦的方向随之变化。道路左侧出现停车场,旋即消失在道路后方。我痴痴望着眼前的景色,久久不能自己。
道路环绕在湖的周围。我抓住旅行袋,本城立刻察觉。他此时的选择不多,一是停车另作打算,二是让我跟着车子摔进湖内。
我无法判断跳下疾驰的车子多危险。除了受伤,我还担心袋内的瓶子破裂,造成氰化钾外流。
瞬间,我的脑海浮现一句话:「人类从出生就须互助合作。」没错,人类在成年之前,光靠自己的力量活不下去。
如今我能出现在这个地方,可说是美树、菜摘、美树的双亲及祖父母、我的母亲等所有亲人互助合作的成果。
52书库推荐浏览: [日]伊坂幸太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