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点多的时候,最后一班车到了,稀稀拉拉下来几个乘客。
我凑上去,但没一个要坐三轮的。又等了一会儿,见实在没人,我也准备撤,一辆卡车鸣着笛停在不远处,司机跳下来到通宵营业的小餐馆吃饭。我去墙角撒了泡尿,等转身回来,见一个穿黑衣服的汉子已经坐在车上了。
“去旅馆。”他声音嘶哑,讲完又紧张地四处张望。
“旅馆很多,哪家啊?”
“最近的。”他说,又低下头,把车帘子拉了下来。
镇西头就有一家招待所,我带他去了那儿。他没带伞,挎着个黑包从车上下来后踉踉跄跄地进了招待所的门。我突然想起他还没给钱呢,正要追过去,见他又出来了。
“我没带身份证。”他非常尴尬。
“哦,车费。”
“这边住店是不是都得要身份证?”
“哪儿住都得要,大上海,不是一般地方,你第一次来吧?五块。”我打了个哈欠,想着别跟这人废话了,赶紧回去睡觉。雨下得越来越大,像无数条线从天上垂下来,打在脸上,又冷又疼。
“小兄弟,我去你那里休息行不行?我出钱。”还没等我回话,他蹚着店前的积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来,就要上车。
我骂了声“你有病啊”,跳下来使劲推了他一把,手碰到他身上时发现有些不对劲,黏糊糊的,似乎不是水,我怔住了。他呻吟了声,一下子坐在地上了,身子缩成一团,像是非常痛苦,他头发贴在前额上,看不清表情。
招待所的营业员阿姨抱着手站在门檐下,看戏一样,冷淡地打量着。
是遇到敲诈的了。我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冲着那个营业员喊:“大姐,你可看清楚了啊,是他自己蹲下的,不关我事。”
营业员不屑地哼了下鼻子,“不关你事?我眼睁睁看你把人家从车里拽出来扔地上了,都打成这样了,还不送医院?外地人素质就是差……”
我没等她说完,上了车就跑,蹬了还没二十米,链条啪的一下子断掉了,回头一看,那人已晃悠着站起来了,一只手按着胳膊,不慌不忙地跟过来。
到了住处,我恨恨地锁上三轮车,“你他妈怎么能这样?”
那人没说话,手按着胳膊。
“想讹钱你去找有钱人啊!干吗找我啊!”
他还是不吭声,靠着墙直喘粗气。
“我要有钱还去蹬三轮?你肯定打错主意了。”
他惨然一笑,我看到他脸上有条红色的东西在游动,接着他身子一歪,似乎要顺着墙滑下来,但很快又支持住了。
“你进来吧。”
我租的房里灯泡是一百瓦的,非常亮,他似乎有些不适应,揉了揉眼。我仔细打量了下,因为在外面时光线太暗,没看清楚。这人个头不高,三十五六岁的样子,很瘦,西服像借来的,穿在他身上空荡荡的,显然是太大了。头发很长,从前额垂下来,湿淋淋的,眉毛粗短,小眼睛里满是血丝,颧骨高耸,尖下巴,整个脸呈V字形,最刺眼的是右颊那条长长的疤,从眉梢一直延伸到嘴角,像条肥大的蚯蚓。
“麻烦你了,小兄弟。”他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百元钞。
我慌忙接过来,“你误会了,我这地方条件太差……”
“够吗?”
“够了够了。”
那人点了点头,往前蹒跚着走了几步。他皮鞋上全是泥,像刚从泥坑里爬出来,脏水顺着裤腿流下来,很快在脚下积了一大摊。
他的左手依然紧紧地抓着右臂,手背青筋暴起,见我盯着他瞧,他似乎想笑一下,但没笑出声,就一头重重地栽到地上了。
接下来的几天把我折腾惨了。我帮他脱湿衣服时,才发现他的右臂受了重伤,血把半边衬衫都浸透了,粘在皮肤上面,费了好大劲才把它脱下来。我想在招待所外推到的应该是他的伤处,黏糊糊的应该是血,只是他穿着黑衣,又是夜里,才看不出来。
他右臂上侧靠近腋窝处有六个筷子粗细的血窟窿,排列得很整齐,像是被什么动物咬的,也像是有人搞恶作剧,拿尺子量好,再耐心地用几根圆筒状的利器捅的。
看着紫青色肿胀的伤口,我的头一阵阵发晕,想着应该去外面叫医生,不远处就有一家小诊所。他醒过来,一把抓住我袖子。
“别出去,他们很快追来了……”说完他喉咙里响了一下,又昏过去了,我摸了摸他额头,滚烫滚烫的,是在发高烧。
我爸是乡村医生,我跟他学过一些简单的医疗护理,抽屉里正好还有一卷没用完的消毒纱布,是前段日子我手被铁丝划伤后用剩下的。我洗干净毛巾,往上面倒了些白酒,帮他擦干净伤口处的淤血,再一圈圈地用纱布缠上。
那天夜里我根本就没怎么睡,我坐在椅子上,那人躺在床上,额上一层亮晶晶的汗,他一直在说胡话,喉结飞快动着,嘴里喷出一股股热气。
“我不知道……打死我……什么图……早没了……”
我听得云里雾里,这家伙梦见武侠小说了吧。
中间我给他灌了几次白开水,天快亮时,他终于醒了,目光像无头苍蝇到处乱飞,从房顶飞到墙角,再从墙角飞到房顶,最后定在我脸上,两条粗短的眉聚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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