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清新而又透明的阳光柔柔地亲吻着我娇嫩的面颊。我醒了。
我看见外婆坐在摇篮旁,她那张菊花一般绽开的脸上挥洒着温暖如春的笑意,昏浊的老眼里流露出天使般的慈祥。
她看上去比昨天晚上留在我记忆中的外婆还要衰老,稀疏的头发枯干得像一撮冬天的茅草一样颤巍巍地飘动着,灰黑色的脸庞上积聚的皱纹犹如大山那数不清的河沟涧溪横横竖竖地交叉在一起。让我无比惊讶无比新奇的是外婆的那双大手,手背上裸露着一条条青筋,手掌结满一层坚硬无比可与蚌类的贝壳媲美的厚厚的硬痂,手指就像一根根韧性十足的木棍,彰显着岁月的魔力和意志。我想,正是外婆的这双奇特的大手掩盖了她的风烛残年,让我和母亲从惶惶不安的汪洋漂泊中像是找到了僻静的港湾一般心神气定。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不是依偎在外婆的怀抱,而是停靠在她坚实无比的手掌中,这让我们感到安全稳妥。
清晨的大山宁静而又肃穆。树枝和草叶上顶着一层薄如蝉翼的秋霜,炊烟和着秋庄稼的芬芳在空气中荡漾。
外婆那缺牙少齿的嘴巴一张一合着,她那被咳嗽折磨得有些粗哑的嗓音听上去古老而又亲切。
“孩子,你知道吗,这座山叫秀梅岭。外婆生在这岭上长在这岭上,一生一世从没离开过秀梅岭一步。”
我咧嘴笑着。我真羡慕外婆能把自己的思想用语言表达出来。别看她松弛的嘴巴和残存的牙齿都已衰败得让人目不忍睹,而我的牙齿齐整得就像两排闪闪发光的白珍珠,嘴巴也小巧精致得妙不可言,可我不会讲话。按常理到了我这个年龄的孩子是该咿呀学语的时候,至少应该会喊爸爸和妈妈。我却是个例外。没人跟我讲话,在我有限生命的相当长时日里,我都是一堆垃圾,因此,我唯一的交流对像就是我自己。语言的缺失让我有太多的时间思考,使我小小的年纪便像思想家一样成熟。但有时候我仍然会感到自卑感到焦虑。尤其在初次见面的外婆跟前,我多想将我对她的感激之情掏心挖肺地倾吐出来,多想用世上最美妙的词汇吞金吐玉般地跟她交谈。
我想讲话!这欲望是如此强烈地撞击着我心房,让我急不可耐。
我拿眼朝四周望着,去搜寻母亲的影子。
就在这时,我看见了母亲——一个让我陌生而又诧异不已的母亲。她抱着一簇野菊花从高高的岭上连蹦带跳地走过来。她银铃似的笑声在山野里经久不息地回荡,悦耳的歌声让小鸟儿们惊羡得愣头愣脑地望着她发呆。是的,这通体都洋溢着青春活力的女孩将沉睡的大山唤醒了,用她的笑声和歌声打破了大山多年的沉寂。
母亲一步步朝我走来。山风将她那长长的秀发吹到脑后,犹如一缕黑色的瀑布与她背后黛色山峦融为一体。她那身天蓝色风衣襟亦被山风撩起,衣角成三角形朝两侧张开着,使她看上去就像展翅的大鸟一样充满神奇的魅力。她在飞翔着,自由自在地飞翔着,张开了她那曾经被折断留下伤痕累累的双翼。她那饱满的额头上闪着亮晶晶的汗珠,像我一样美的黑眼睛里释放着快乐的光芒。多少年之后,我坐在一家电影院里,突然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我觉得那一刻的母亲就像电影中的一个画面,细长而结实的双腿在镜头前优美而又富有活力地移动着,移动着,永远定格在一个孩子记忆的深处,给我带来无穷的遐想。
这是我见过的最美丽最生动的母亲。我曾幼稚地祝愿那一刻在母亲的生命中永驻。可惜生命中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无法复制的。
我这才发现我的母亲竟然还是个孩子。一个漂亮而浪漫的大女孩。仅一夜的工夫,大山便熨平了她心头的创伤,抚去了她眉宇间积聚已久的忧愁和苦闷。让在我心中已是衰老不堪的母亲焕发出美丽的容颜。
“妈——妈——”我张了张嘴。我多想让整个秀梅岭都能听到我喊“妈妈”的声音。
“小影,宝宝她还不会说话吗?”古老的外婆真的像仙人一般能看穿我的心思。
母亲摇摇头。一抹阴云在她的脸上扩散着,很快便将所有的欢笑和快乐淹没了。
我呆望着她。为了你的快乐和欢笑,妈妈,我多想开口讲话啊!
母亲听不到我的声音。我那禁不住张开的嘴巴让她更加伤心。
“放心吧,孩子,宝宝和我在一起,很快就能学会说话。”外婆安慰母亲说。
我朝外婆笑着,算是立下了攻守同盟的军令状。
母亲让外婆给我起个名字,于是“水水”两个字就像丝绸般从外婆的嘴里滑出来。我喜欢这个名字,它让我想起透明、纯净和柔软,想起自由、欢快和浪漫。
从此我不再是“证据”,我有了自己的名字。
我叫水水。
秋意愈来愈浓,我们初来时尚存绿色的山野变得一片金黄。
正午的阳光依然强烈,明晃晃地照着山川万物,秀梅岭像是在燃烧一般,升腾着一股淡淡的薄雾。
外婆和母亲弯腰在一块不足四平米的土地里收获玉米。山岭上到处都是巴掌大的庄稼地。外婆说这是死去的外公给她留下的家业。
死去的外公是个勤劳无比的男人。他在山坡上建起了自家的新房,并在石缝中开垦了数也数不清的一小块一小块的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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