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和外婆靠着这些垦荒的土地,养活了两个儿女。他们的女儿长大后,凭着不俗的学业走出了大山,走出国门,消失在异国他乡的灯红酒绿车水马龙中。她说她恨这个七峰八峦一面坡的深山僻壤,她这辈子都不想再回到这个地方。她说到做到,即使慈父的离世也没让她回过头再看秀梅岭一眼。他们的儿子对姐姐的做法深为不齿。他像姐姐一样走出大山在大都市读完了大学,但却拒绝了都市的诱惑,回到山水镇做了一名中学教师。如今,他和他的妻儿住在山水镇中学的教工宿舍里。他是外婆的骄傲,也是外婆的至爱。让人想不明白的是外婆死也不肯搬下山去同儿孙住在一起。无论儿孙如何劝说,外婆只重复地说着同一句话:“这里是我的家。我和我老头子在这里过了一辈子,我哪儿也不去。”
后来有一天,外婆神神秘秘地悄悄告诉我,外公就住在秀梅岭的向阳坡上,白天阎王爷看得紧,他不能出门;到了晚上,阎王爷睡了他就会偷偷跑回家看她。如果她搬到山下,外公晚上回来找不到她,会伤心地哭鼻子。
外婆和外公的故事曾让我兴奋不已。有好几个晚上,我躺在外婆身边久久不能入睡,一心一意地等待着从阎王爷的眼皮底下偷跑回来看外婆的外公。我甚至在梦中见过从未谋面的外公,他是个身材高大壮实的有着黑红脸膛的男人。他浑身上下充满着力量,那双长长的手臂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我举过头顶。
这是我和外婆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后,外婆对我说的一席私房话。她说这是我和她之间的秘密,不能让其他家庭成员知道。这些带有浪漫色彩和神秘主义的“故事”,外婆是羞于跟她的儿孙们提起的,包括我母亲听了也会觉得荒诞而又可笑。只有我相信这是真的。因为,在我童年时,外婆不至一次带我去过向阳坡的外公家走亲戚。
外公的家被外婆装饰得很美丽,长满青藤的坟冢上摆满了外婆亲手编织的花环,色彩斑斓的花环上一朵朵野花密密匝匝地排列着,生机勃勃而又妩媚动人,那模样就像一张张俊秀的讨人喜爱的女孩的脸。外婆也证实了我的想法,她说这一朵朵野花都是外公的女儿,外公这一辈子最心爱的就是他们的女儿。如今,女儿远在天涯海角,外公再也看不到她了。外婆就不间断地为外公编织花环,让花环和外公作伴。
坐在外公家洁净庭院里的外婆和外公有拉不完的家常,诸如家里一只春天时养的小母鸡下蛋了、院墙外的黄瓜长得像茭瓜一般大、茄子不知为什么生了瓢虫等。当然,我和母亲的到来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成了外婆与外公谈论的主要话题。外婆告诉外公我是个多么懂事而又可爱的孩子,外婆还让我坐得离外公的坟冢近一些,好让老眼昏花的外公看清我的脸……
我从没怀疑过外婆神话般传奇故事中蕴含的真实性。我相信在爱人之间有一种超乎自然的力量存在。即使生死相隔,至爱仍会变成幽灵守护在我们身边,就像外公和外婆那样。至今回忆起这些童年往事,我仍然对此深信不疑,并会产生一种身临其境的魔力。因为,秀梅岭是一座神奇的大山,只要你贴近它,便会有奇迹发生。
我的母亲仅在大山的怀抱睡了一夜就恢复了青春少女的朝气蓬勃和纯真美丽。我来到秀梅岭后超乎寻常的女大十八变也曾让外婆和母亲惊喜得合不拢嘴。
是的,我是个语言功能和身体机能发育完全滞后的孩子。当母亲和外婆挥汗如雨地在田野里收获玉米时,我只能躺在田头的摇篮里百无聊赖地仰望着天空一缕缕棉絮般悠悠的白云市。
就在这时,一只花蝴蝶开始在我的摇篮四周飞来飞去地引诱我,逃逗我。它就像我在县城里见到的那个女人一样漂亮得令人神魂颠倒。我用眼睛追逐着它,朝它张开两手表示欢迎,嘴里喃喃自语着许多情话。但它像是故意装着听不懂看不懂我正在对它示以爱意,仍自顾自地玩着一些小女人的把戏和伎俩,在我摇篮边上停留片刻,不等我细看却又蓦地飞走了。而当我微眯双眼决定不再理睬它时,它却又姗姗地飞回来了,姿态优美地在我面前蹁跹起舞、俯冲滑翔。当有人向你抛出诱饵又总是放在你够不到的地方时,你会怎样呢?由爱生恨,事物的逻辑往往会朝着这一轨道偏离。尽管这很危险,悲剧的发生却是不可避免的。此时,我对这只花蝴蝶的情愫就是如此,正在慢慢由喜欢变成怨怼。
起先,我只是生气地又无能为力地瞪着它。后来,仿佛有一双手在怂恿我推动我,我就那么轻而易举地从摇篮里跳了起来。花蝴蝶见状惊呆了,它用那双狭小的眼睛与我对视着,愣怔了片刻之后,像是终于明白发生了多么不寻常的事情,它抖动着翅膀狼狈地踏上了逃窜的路程。但我不想就此放过它,我凭什么要无端地被它捉弄?
一股无名火在我的胸膛里熊熊燃烧着,一瞬间,就像发射火箭一般我的双腿有力地蹬开脚下的摇篮竟然腾空而起。转而我便惊讶地发现自己已像一根汉白玉的立柱一样直挺挺地站在地上。我并没就此罢休,几乎是在几秒钟内我便做出了一个残酷却是胆大无比的决定。我真的像离弦的箭一般冲向了边飞边频频回头惶恐地朝我张望的花蝴蝶。我的双腿像插上了翅膀般呼呼生风,我在山坡上奔跑着,就像我梦中见到的自己那样几乎飞了起来。花蝴蝶已近在咫尺,我猛地朝它扑过去,狠狠地将它摁在我的手掌之下。它艰难地扇动着翅膀,企图逃出我的掌心。为了它对一个身体机能发育欠缺的孩子犯下的罪行,我不想饶恕它。我用手指捏着它的脊背将它翻转过来能够用眼睛瞧见我。我看着它仍在挣扎的哆嗦个不停的双翅突然冷笑不止。我莫名地想起了把我当作证据的外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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