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小时后,当我和岳琳面无人色地在走廊里碰头时,两人之间莫名其妙地生出了一种亲切感。或者是为了我们看到彼此可以理解的脆弱,或者只是因为到了深夜,两个饥肠辘辘的、共同战斗的人更容易同病相怜。总之,我忽然发现对她的戒备打消了许多。
“你饿吗?”我问道。
她刚做了一个考虑的表情,脸上的五官顷刻间又扭曲起来。我马上明白她又想吐了。但这次她很坚强,手压着喉部,弯下腰,使了半天的劲,再直起身子时,那股恶心劲儿看来已经忍了回去。
“算我求你,今天晚上千万别跟我提吃的事儿。”她没在开玩笑,而是相当认真地说。
我实事求是地说:“但是我本来就饿得够呛,这一吐……”
她一脸苦苦哀求的表情,喉头因吞咽动作而上下咕噜着,使我不忍心把剩下的话说完。相映成趣的是,此时我的肚子里却发出响亮的肠鸣声。我有些尴尬,却制止不了这声响。
我们俩呆呆地对视了半晌。忽然间,两个人同时忍不住笑了起来。我笑了几声,觉得不妥,想停下来,却看到对面岳琳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自己又无端地忍不住接着大笑。笑笑停停,到了最后,腿都软得快站不住了。
终于停下来时,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很虚弱。我恍惚间想到,自己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这样笑过了。我心里微微一动,看着岳琳。她的头发都笑得散乱了,有淡淡的一绺垂下来,卷曲着拂着脸庞。刚才一直苍白的面色,因为一场大笑而漾起红晕。我竟然在这种时候,第一次意识到,岳琳其实是个容貌美丽的女人。
岳琳瞟了我一眼,问:“怎么啦?”
我转过头,去看解剖室的方向,说:“不知道他们弄完没有。”
“是不是觉得,我没你们想像的那么坚强?”
岳琳的声音似笑非笑。我又听出了那种情绪和质感上的变化。此时那声音是细腻的,有些柔弱,让人不敢相信就在刚才,就是这声音的主人一直瞪着一具令人不忍目睹的腐尸,并不时和人研究讨论。仅仅是想像一下这种反差,就足以刺激人的神经了。
“你平时……是很坚强。”我沉默片刻,还是回答了岳琳的问题。
她笑了:“我又不是女金刚!”停了停,她用有些无奈的语气说,“让我承受不了的事情可不止这一样……”
我蓦然想起朱文杰以及他半醉时说的话。我没向朱文杰求证过,但隐约感觉到,他们的家庭关系也许并不太美妙。现在猜想,岳琳所说的“承受不了的事情”,不知是否包括这一个内容。想到这个,我又自然而然地想起了李安民。
岳琳正说着话,我的肠子又鸣声大作。我有点儿难堪,想着岳琳的恶心劲还没过去,也不敢对她提吃饭的事情。正准备找个借口暂时离开,以便解决一下温饱问题,岳琳却若无其事地开口了。
“现在我没事儿了。”她干脆地说,“咱们找个地方随便吃点什么吧。我也挺饿的。”
我有点儿怀疑,“你真不要紧了?”
她已经带头向门口走去,大声说:“真这么娇气,早晚不得饿死啊?走吧,看看外面还有没有东西吃。”
我紧跟在她后面走,听她坦然地说出“吃”这个字,相信她是真的没事了。但到了外面一看,几家小吃店已经关门,大排档也收摊了。只有一家卖饺子馄饨的摊子,还在孤零零地做生意。
“没办法,将就将就,吃点儿饺子馄饨算了?”
岳琳回头征求我的意见。不过她的“征求”,其实并不需要我的同意。因为她说着话,已经带头在一张破旧的小桌前坐下了。这对她来说,可能早就是习以为常的举动了。我无所谓地坐下,只要能填饱肚子就可以。何况刚才经历的恶心场面,倒是简单一点的食物比较好些。岳琳跟小摊老板要了两碗馄饨,又点了半斤饺子。老板问她饺子吃什么馅的,她张口就说荠菜馅,老板便应声走回炉火车前了。
“哎,等一下……”岳琳忽然又招呼老板,继而转头看着我问,“差点忘了问你,饺子吃什么馅的?”
“一样吧,我都可以。”其实我比较喜欢韭菜馅的,但怕麻烦,便随口说道。
岳琳便转向老板说:“行,就荠菜馅好了。”
老板走开去煮饺子了。岳琳从筷筒里取出两双方便筷,动作麻利地将它们撕开,其中一双递给我。忽然,她自我解嘲地笑了:“刚才,随口就说都要荠菜馅。其实我是习惯了,以前朱文杰就喜欢吃荠菜饺子。”
“是么?”
我随口应道,不知道岳琳刚才怎么又自己意识到问题的。看看她,她正歪头看着不远处正忙着包饺子、煮饺子的老板夫妇——从他们的举止态度看,基本可以推断他们是夫妻关系——发呆。她微微蹙着眉,脸上有种淡淡的忧色,似乎沉浸在某种情绪里,并没在意我的回答。
“看他们一起忙活的样子,还真有点儿羡慕呢。虽然穷点儿累点儿,两个人却那么融洽……”
我不知道怎么接她的话。
怔了一会儿,她又轻轻说:“奇怪的是,我们居然还会为这件事吵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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