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琳弯下腰,贴近我,仔细地看了我一眼,随便地盘腿也坐在了地板上。她用闲闲的语气说:“一身的汗,练半天了吧?没想到,你挺敬业的。”
我笑了:“我敬业?别人这么说,我以为是表扬。岳队长这么说,我就只敢当作讽刺了。”
岳琳没有立即回答。沉默片刻,她低声说:“我就给人这种印象吗?”
我有些后悔自己的话,似乎隐藏着特别的用意似的。忙解释道:“没有没有,我随口乱说,你别多心。”为了岔开话题,我又问:“这么晚,你还不回家?”
岳琳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然后她忽然提高声音,问道:“秦阳平,你好像一直有意回避我,为什么?”
“没有啊,”我惊讶地反问,“你怎么会有这种感觉?”
岳琳迟疑了一下,说:“我在家里,和文杰谈起过你调来刑警队的事,他向你问好。”
我明白了岳琳的疑问来自哪里。事实上,我和岳琳的丈夫朱文杰是多年的朋友,虽然并未直接和岳琳打过交道,但彼此是知道的。调到刑警队之前,我就听说,自己将成为岳琳的部下。但我向来不惯于主动与人交往,因此,既未向朱文杰提过自己调动的事,到这里后,也从未对岳琳提过朱文杰。
“你误会了。”我向岳琳解释,“我只是不太善于和人交流。其实,一直也想跟你问问老朱的情况,但……你知道,大家都忙,也找不到恰当的机会。”
岳琳没有说话。我也沉默下来。夜色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全然笼罩了整个训练厅。空阔的大厅里,各种器械在黑暗中高低起伏,影影绰绰,似乎是一些在伺机而动的活物。我看看对面岳琳模糊的身影,忽然意识到,这种局面里潜伏着某些不安全的因素。正想站起来,只见岳琳已经站起身。
“你先走吧,我稍练一会儿。”她淡淡地说,径直从我身边走过。从脚步声判断,她是走向了双杠。
我回头看了一眼,果然,岳琳上了双杠。她似乎一下子就忘了我的存在,在黑暗里,像只蝙蝠一样荡来荡去。我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训练厅。在经过门口时,我犹豫着,是否要帮岳琳将大厅的灯打开,但随即意识到,如果岳琳真想开灯,刚才她就不会在黑暗中差点儿踢到我身上了。这个时候,我忽然回忆起岳琳的声音。我发现,她的声音里常常会出现某些细微的差别。令人疑惑的是,那差别不仅仅反映着情绪变化,似乎还体现了质感的不同。比如在刚才的交谈中,她的声音初时是温暖的、轻松的,质感圆润,但到了最后,忽然间就生疏冷涩起来。
我暗想,一个连声音都如此难以捉摸的女人,她的内心该是如何深不可测呢?
3
我是一名刑警。我的生活很简单,大部分时间里,只需跟从那些形形色色的案件的安排,日子就不知不觉混了过去。自从温郁去世,我一直独自居住在这个我和她共同建起的小家中。起初的几个月,要保持情绪的稳定显得十分艰难,但渐渐地,我似乎完全适应了这种状况,反而难以将自己再融入外面的世界。
只要有空闲,我会去温郁母亲那里看望她。我叫她妈妈。她已经六十七岁了,和我一样,一个人独居。她对孤独的适应能力比我还强,因此女儿温郁的离去,虽然曾令她悲痛欲绝,但并没有使她彻底崩溃。她在小院子里伺弄几种易活的花,几种新鲜的蔬菜,以及温郁父亲过世前栽下的一棵枣树。她和它们一样安静。我喜欢去那个小院里坐坐,逢着阳光好的日子,或是小雨淅沥的时候,更是觉得依依不舍。我和妈妈彼此了解,几乎从不互相宽慰,这使得我非常自在和安全,仿佛我们共守着一个秘密似的。
在温妈妈家,温郁的房间,还是和她以前住过的一样,没有一点儿改变。其实,自从她嫁给我搬出这里,直到现在,已经整整五年了,而房间里的家具、书、照片,甚至床上的被子枕头,都不曾挪动过位置,也没有一丝灰尘,好像温郁今晚就要回来住一样。只要我来看温妈妈,不必说,她就会泡好一杯茶,放在温郁房间的床头柜上。她了解我的习惯,一定要在这张小床上靠一靠,发一会儿呆,之后才能坦然地离开。三年多了,我一直是这样。
除了温郁的母亲,周围的人很少能容忍我这种生活态度。有时我自己也觉得好笑,为什么我本人能适应的状况,在旁人眼里,却像是无边苦海,恨不得立时将我从里面打捞出来,并赐予我光明的新生活?起初,常有人为我介绍女朋友,或明或暗地带我去相亲,认为只需一个新的女人的出现,就足以将我挽救。对于他们的举动,其实我从来也没有过明确抗拒的表示,但到了后来,他们发现他们的热心从来得不到回报,耐心也就渐渐被磨平了,我终于可以比较安静地生活。
前不久,我原来所在分局里一位女同事——档案室的小陈,在大家的怂恿和拉拢下,和我增加了接触次数。我明白同事们的好意,在他们眼里,我和小陈是挺合适的一对。如果小陈对我的好感能得到我的回应,这件事情就算有了个圆满的结局。为了在临走前不过份辜负大家的好心,我一点也没有排斥和小陈接触。利用不多的业余时间,我们去看过电影,喝过茶,去郊外踏青——那段时间正好是春暖花开的季节……我自己认为已经很努力,以免成为众人心里一块化不开的顽冰,在离开时还徒增他们的心事,但结果也出乎我自己的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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