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绕到车座町的旧书店转了转,一直走到街道外称为萤池的小池塘,要踏上归途时又过了一个钟头。走完长长石墙的道路,再次来到了这户人家之前。
突如其来地门开了,田桐濑津小跑步奔了出来。濑津马上认出了我,“对不起,麻烦您帮我找巡逻的警官来,我丈夫自杀了。”
她说。因为背着灯光我无法辨认她脸上神情是否慌乱,但她的声音像是被辗碎般的低哑。
在白砂町与车座町的交接处,刚好也是武士豪邸正门的对面,有座叫永泉寺的寺庙,而在寺庙的旁边就有间小小的派出所。
我跑进派出所里,和正要出去夜巡而披上外套的村田巡警一同慌张地奔向田桐家。我和村田巡警是因为某次丢掉钱包而相识,简单交谈过的点头之交。
地面上的风倏地停了。武士豪邸的外墙像是经历岁月风霜般,将被这霜白夜晚的气氛给冻结住:阴暗夜空中流动着涡卷状的云,而要被卷入其中的是细细的勾月。
从半开的门走了进去。脚一踏及地面,一股焦味冲鼻而来,同时,这个面外道路的房间光景也随之映入眼帘。
歪斜的灯割破了纸门,头浸在泥沼中的男子双脚,展露着满是皱纹的脚底深陷在房内的黑暗中。死尸在坐垫之上,坐垫、塌塌米及纸窗都沐浴在一片血红之中,看起来就像黑色的虫子在房内蠢动着。
但比起尸体的惨状更令我惊恐的是,端坐在一旁的妻子濑津的模样。
比原本的肤色更加白皙,从纸门阴影里奇妙地浮现出来的苍白脸庞。似乎不因惊愕或恐惧般在意血,而是如能剧面具般超然地看着与自己无关的死亡。扼杀所有情感的冷酷白色。视线中似乎没有尸体,只有尖锐的虚无。
濑津两手紧抱着军服。
“请让我为他换上军服。”
认出我们两人的濑津以冷静的声音说。紧贴着死尸的是沾着血迹,不洁净的薄棉被。濑津用力推开村田巡警要去制止她的手说:
“外子身为军人,实在不该这般死状。”
她继续冷静地说着。尽管如此村田巡警有些勉强地想让濑津不要碰触尸体,但濑津在承办警官的催促下仍是不肯放开军服。那像在诉说带着丈夫过去荣耀的军服对自己而言是极其必要的军人之妻的身影。
田桐重太郎死亡时濑津正好外出。正确地说,那是七点之后的事。我七点通过田桐家门前,认出映在窗纸上的军人身影时,窗上尚没有血迹。
濑津的证词中说她六点时出门。想去车座町买东西却没找到想买的东西,逛了逛就走了回来。濑津为了照料耻骨及左大腿骨骨折而终年卧病在床的丈夫,以缝纫贴补家用度日。那一晚就是为了找有花纹的白绢里布而出门,结果没找到合意的而在将近八点回到家。
“一回来马上就发现了尸体,跑出门去,拜托这位正好经过的先生通知警方。”
田桐濑津如此说。
从尸体的状态看来很明显的是自杀。军刀整个贯穿颈部。姿势应是握着军刀站在坐垫之上,连着上半身的头掉了下来。
问题是自杀的动机。但从遗落的重太郎身旁的旧笔记,及濑津所说的话中,可找到一些田桐所经历的蛛丝马迹。
——田桐重太郎生于明治二年,为萨摩潘士仲场玄太郎的三子。他出生时父亲已46岁,与上面的两位兄长年龄相差几乎二十岁。重太郎两岁时被送给名叫田桐仁兵卫的丝商做养子,因而对自己的亲生父母及兄长毫无印象。
仲场一族在明治十年二月的西南战争中完全灭绝。据重太郎从养父那边听到的说法是,他们一族皆为西乡隆盛殉死。
明治二十年重太郎离开东京进入士官学校就读。以骑兵将校的身分成为职业军人,却因意外的运气不好,而之后的第二次战争中无法再次投身战场,无法成为荣耀的军人。中日战争之际,就在他即将被派上战场之前因不明原因的高烧而无法出征:到了日俄战争开战半年前训练之时,又从突然发狂暴走的马上跌落,造成左大腿骨及耻骨的骨折。
在这两次战争之间,重太郎迎娶了濑津。她是会津藩没落士族之女。五岁时父母双亡因而被寄养在远亲家中。因天性好强,在丈夫骨折时连续几晚彻夜不眠奉献照料,但这仍在空虚的重太郎身上烙下了人生不完全的烙印.因而脱离了军藉.然而比起外伤.留在重太郎内心的伤痛更甚。
那是身为军人的双重耻辱。第一次是防不胜防的病痛,第二次却像是在船头于船开航前被桨勾住一样的耻辱。仅是落马已是相当的屈辱,在下士官面前遭马以后腿踹踢,伴随惨叫声摔出去。身为军人的荣誉就这样被踹走了。
濑津以“只是运气不好罢了。并不是只有在前线打仗才是为国效忠啊。”好言劝慰。但这种完全展露士族本色的言论反而成了重太郎的负担。
之前有一回重太郎参与的演习蒙天皇御览。那时重太郎在天皇面前摔了跤,天皇还以温和的言词激励他。也就是因为那样一句话,重太郎决意终身为天皇阶下奉献,也从那天起田桐重太郎成了忠诚不二的军人。
但这样的忠诚却没有开花结果。落马事件后的三年间,重太郎的生活可说是这没有燃烧起来仅冒出烟头的尽忠报国之心结成的苦闷。个性过于小心谨慎的他也患了精神方面的疾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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