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六根是德兴坊的名人,从小就是道士阿胡子的徒弟,只是早在文革以前就脱下道袍还俗了。不过,前几天石语听说他又穿起了道袍,母亲还想让自己把他带到月塘去驱邪。
语记得年轻时的张六根是弄堂里孩子们戏弄的对象。他若跟了阿胡子在附近做法事,总有一群孩童围在主人家窗前,齐声大叫他的外号“张天师”。这时火爆脾气的阿胡子便会出来喝散孩童,连带张六根一起臭骂顺便再奉送几个“毛栗子”。有一次石语在六根的笛子里面用橡皮膏封了半个音孔,结果他将一曲《幽冥韵》吹得千奇百怪,被阿胡子一脚从客堂间踢到天井里。
当年的小道士六根,嘴边两撇鼠须便是他的标志。如今他两鬓已苍,鼠须依旧。照理年过花甲,老而不糟,本来正是扮仙风道骨的好时光,无奈张六根却是一副天生上不得台面的形象。
对张六根出现在唐公馆,石语似乎早有预感。阳间的事有自己追根究底,幽冥之事自然由六根之流来应付——王老板早有这个意思。看今天这个架势,介绍人非隔壁老爷叔莫属。
张六根见到石语,不免有些尴尬。毕竟他是个冒牌货,新置一套行头出来捞外块,不想第一次就遇上熟人。只是他老于江湖,面上丝毫看不出:“是石家弟弟啊,长远不见。”
“石语,你不上路,老早就应该把张——张道长介绍给我。”王老板说。
当然老爷叔有另外的看法:若石语介绍在先,那自己今天这顿酒水就不着杠了。
其实,是因为友松肯定这里真的有鬼,王老板才坚定了请道士的决心。至于张六根的来历,反正听老爷叔说他是阿胡子的徒弟——有金字招牌。虽说其貌不扬,但是价钱便宜是真的——到道观里请一帮道士来啥开销!
老爷叔早早就瞌睡上来,支撑着抽掉王老板几根“七星”,施施然回家睡觉去也。张六根便移驾西厢房雪茄吧,一人笃悠悠吃茶。等到夜深人静,食客散去,便是他登场的时候。石语决定留下,看六根如何大显身手。
这种驱鬼的法事,张六根少年时跟师父做过,后来提倡“移风易俗”,渐渐便没有人请了。他嫌钞票赚得太少,日日听家里娘子骂山门,便索性脱下道袍进厂当工人阶级去了。不想三十年风水轮流转,看从前的一帮师兄弟老当益壮,铜钿赚得不要忒开心,他决定再出江湖,第一刀就斩向王老板这只瘟生。
张六根摸摸茶几上的木剑,那是一位在小公园舞剑的老先生升级换代扔掉的,如今用来做道具——不,法器。至于如何做召神劾鬼的法事虽说已经忘得差不多,但淘淘浆糊谁不会?骗骗王老板罢了,难道这世界上真的有鬼?连师父阿胡子装神弄鬼一世都没见过。下午已经到现场走过一遭,夜里再跑一趟摆摆噱头,钞票就进账了……
张六根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大错而特错。
千万恨 恨极在天涯 山月不知心里事 水风空落眼前花 摇曳碧云斜
作者:又梦江南 回复日期:2006-6-13 10:15:00 1058#
“五星镇彩,光照玄冥。千神万圣,护我真灵。……五天魔鬼,亡身灭形。所在之处,万神奉迎。急急如律令。”
张六根鼠须微颤,一手捻诀,一手举剑,念出他记起的第一条咒语,同时满意地发现自己的嗓子比在文艺小分队唱语录歌时毫不逊色。下面应该做啥?想不起来。不过没关系,拿一张黄表纸在蜡烛上烧掉,记得要摆出点功架来。
可是剑尖挑起的不是黄表纸,而是一张冥币。张六根便有些慌张,哪里来的这东西?再来一张,还是冥币。
石语只见香烟缭绕,张六根的脸在烛光中忽明忽暗,似乎有些怔怔的样子。再看身边,王老板兄弟一脸敬畏,和当年芒果寨汉子面对杨七老爹的神情如出一辙。老陆和老姚缩在后面,有点随时滑脚溜走的意思。其他员工则早就不见了。
忽然,咪咪出现在老陆身后。见石语发现了自己,咪咪将食指放在嘴上,示意他不要声张。
一惊之下,张六根反而福至心灵,拿起笔,熟练地画出一道灵符。师父教过,驱鬼逐妖用的,好像是这个意思。张六根口中念念有词,响了几下令牌,又摆出身段,满地乱走一气。
差不多了,下面去三层楼是重头戏,然后收钞票,吃点心,回家睡觉。
六根又烧了张纸,拿起一个细颈瓷瓶,将瓶中净水轻轻洒在宝剑上。他随手抓了支蜡烛,举步上楼梯时,忽然想起刚才两张无端出现的冥币,心中立时就有了怯意。他停住脚步,回头见众人没有跟上来的意思,犹豫了一下,还是扭头往上走去。
三楼依旧没有电灯,烛光照不出几步之遥。不知哪里的冷风,将烛光吹得摇曳不定。张六根立生寒意,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我是天目,与天相逐。睛如雷电,光耀八极。彻见表里,无物不伏……”这次他是诚心诚意地念咒,似乎立竿见影,因为他看见烛光之外隐约现出一个小小的身影.
一个孩童。没有灯光,却依然能看见他,灰白的脸上五官淡淡的不甚分明。似乎在笑,但笑容又邪得很。
半夜里,这个传说出鬼的楼上怎么会有小孩?张六根立刻有了掉进冰窟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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