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公见得王敦,不觉一愣。原来,那王敦本是吉州庐陵的一个农家贫困书生,颇有才华,寒窗苦读十余载,于嘉佑年间中进士,因受王安石识拔,遂成荆公门徒。他与苏公乃是同年进士,故有往来。那时刻,王敦虽骨瘦如柴,手无缚鸡之力,却胸怀凌云壮志,一片忠心欲报效朝廷。不想十余年后,王敦竟变得体态臃肿、大腹便便,满面肥肉抖三抖,似笑而非笑,双眼眯成一线,隐含一丝狡诈。苏公惊叹,笑道:“数载不见,王年兄竟成佛矣。”王敦闻听一愣,细想方才醒悟,原来苏公所言之佛乃是指弥勒佛,不由大笑道:“年兄一如往日,兀自滑稽,取笑敦了。敦整日无所事事、饱食终日,不觉间竟成这般模样。”苏公笑道:“如此甚好,夜间便可省却一条被褥。”王敦哈哈大笑。
二人挽手入得府衙,宾主坐定,早有丫鬟端上香茗。王敦道:“年兄,你我自京城相识到如今,想来竟已有十余年了。”苏公叹道:“世事如梦,恍惚之间,你我已过了而立之年。”王敦叹息一声,道:“每每思忆往事,感慨万千。”二人言及往事,便有无穷话语,滔滔不绝。不觉间,到得午牌时分,王敦早令家人备好酒菜。又引夫人黄氏出来相见。苏公急忙施礼,抬眼望去,那黄氏身着锦绸棉袄,却有畏寒之意,富贵之态隐杂病相。苏公暗中细细观望了黄氏。不多时,黄氏起身告退回房。苏公遂低声问道:“嫂夫人莫非身染寒疾?”王敦点头,叹道:“正是。去年冬月,偶感风寒,不想日益趋重。后请得杭州名医董济世医治,经数月调理,方才愈好七分,今尚有三分病疾在身。”苏公欲言,忽又止住。
二人且饮且絮。正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那王敦与旧友故交重逢,兴致甚高,不由多饮了些酒,言语益发多了。言及昔日同年、同僚,或步步高迁、或罢官离职、或贬谪僻乡、或英年早逝,二人叹息万千。苏公已有五分醉意,笑道:“诗曰:聚散有期云北去,沉浮无计水东流。王兄醉矣。”王敦手持酒盏,笑道:“酒不醉人人自醉,醉者非醉,非醉即醉。苏兄,你道我醉否?”苏公大笑,道:“道你醉,你便醉;道你非醉,你便非醉。”王敦笑道:“原来苏兄早深谙其道。”苏公笑道:“闲时无趣,却与高僧禅师学得些禅语。”
王敦放下酒盏,摇头叹道:“言语虽如此,可惜苏兄却只是知之,而不善用之。”苏公笑道:“望王兄点拨。”王敦叹道:“苏兄之才,胜敦百倍。本当居庙堂高位,为朝廷效力,却屡遭谪迁,屈居江南一隅。何也?乃苏兄不知醉与非醉之不同也。世人皆醉,独汝未醉否?世人皆醉,你亦醉。世人非醉,你亦非醉。当醉则醉,当醒则醒。”
苏公笑道:“王兄竟自这醉酒中悟出为官的玄机,可谓千古妙论。”王敦笑了,低声道:“苏兄之耿直,敦甚为钦佩,却不敢苟同。自古忠臣,难得善终;自古奸臣,难得好死。惟有不忠不奸之臣,方可长久。正所谓天地万物,不可极阳,亦不可极阴。惟阴阳相生,方得以生存。为官之道,尽在于此。在朝廷之中,既要与忠臣往来,又要交结佞臣;居官之职,不可过高,亦不可过卑;为民谋事,不可尽善,亦不可过恶。尽善易招嫉恨,过恶则招民怨。结交往来,既要与君子相交,又不可疏远小人。若悟出其中道理,便可长远久安也。”
☆、第二章 家贼难防(2)
苏公闻听,感叹道:“子曰:中庸其至矣乎!民鲜能久矣!不想王兄竟得其精髓,八面玲珑,实可喜可贺。”王敦面有悦色,不免有些得意道:“不瞒苏兄,非敦不可入京为高官,乃敦不愿也,何故?地方为官何其逍遥自在。敦记得苏兄一阙《水调歌头》,其中有云:高处不胜寒。可谓精辟至极。又道那张睢,清正廉明,颇有才干,将那湖州治理得井井有条,缘何遭贬?事不可尽善也。其善名远播,故招致众多同僚官吏嫉妒,暗生恶语。若有失闪,便造谣诬蔑,落井下石。又譬如你苏兄,屡遭贬谪,非止与荆公政见不一,实是朝廷众官嫉恨年兄雄才也。”
苏公疑道:“何以见得?”王敦笑道:“今荆公已罢去丞相之职,苏兄当有望返京。不过依敦之见,苏兄未必返得回京城。即便得以返京,亦不长久。”苏公笑而不语。言到荆公,王敦不免言及新法。言及新法,不免言及圣上。言语之中,不免偏颇。苏公见他已有七八分醉意,恐言多必失,招致祸患,忙唤王府家人将其扶将下去。当夜,苏公留在王府歇宿。
次日一早,王敦醒来,急急来见苏公,问及酒醉时可有失言。苏公笑道:“王兄借酒装疯,奚落子瞻,岂非失言?”王敦干笑两声,惶惶道:“若有失言之处,还望苏兄海涵。今日我等杭州官吏、乡绅商贾设宴西子阁,为苏兄接风洗尘。万望苏兄休要推辞。”苏公笑道:“王兄如此盛情,子瞻怎可败兴。且先行谢过大人并杭州百姓。”
王敦犹豫片刻,笑道:“实不相瞒,此番请苏兄来杭州,乃是敦有一事相求。”苏公淡然一笑,道:“王兄有事,尽管道来。子瞻自当鼎力而为。”王敦迟疑不语,把眼来看苏仁、严微。苏公会意,笑道:“此二人乃子瞻心腹也。但说无妨。”王敦思忖片刻,叹道:“此事非同寻常,敦百般努力,未得结果。又恐张扬出去,不敢轻举妄动。传闻苏兄断案如神,故出此计策,请得苏兄来杭,恳请把薪助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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