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颜色是用我硬托你买的牛血调配出来的。不管怎么说,有延展性的蓝色都必须是普鲁士蓝。从红色的血里可以产生出最深邃的蓝色,真是不可思议啊。”
手指向上移动,指着天空。
“虽然大海是用油彩画的,但天空无论如何一定要用水彩来画。我想把手头剩下来的青花纸和红色用掉,为此至少必须把基础材料乳化,这时就要用到鸡蛋了。基础材料里使用了银白色,有铅和醋的话就能得到白色。而普鲁士蓝和群青色都可以托你轻易地买回来。但是,我很想自己调配颜色。”
“……为什么?”
早太郎先生放下手指,摇了摇头。
“可能因为我不是画家吧。
“我从前以为自己想当一名画家。因为我想靠绘画维生,所以当游艇翻了的时候,我就抛下六纲家逃走了。但是,一年半之后,我就明白过来了。我能够调配出银白、胭脂红,甚至镉黄,也可以通过调配颜料,体会到人们希望画得更好的心情。这是我的乐趣,我热衷于此。”
“是热衷于调配颜料吗?”
“是的。实在是非常开心。但是这样一来,怎么看都觉得我所创作出来的绘画作品更适合放在博物馆,而不是美术馆。阿余,我的画并不美啊。画了几十张还是那副样子。所以我放弃成为一名画家,回到千人原,待在了这里。”
虽然早太郎先生这么说,但是——
我凝视着眼前的画。这幅画只用多种蓝色的微妙差别来表现。三个人的蓝色剪影站在海天之际,虽然连表情都没有,但不知为何,我却知道他们是兄妹。
“但是,我喜欢这幅画。这三个人该不会是……”
于是,早太郎先生睁大了眼睛,露出又惊又喜的表情。
“你看得出来吗?这三个人,画的是我们三兄妹——我、光次以及咏子。”
身材瘦长、稍微歪向一边的是早太郎先生。
把手放在下巴上、正对着画面的是光次先生。
咏子小姐还是小孩,抓着光次先生的袖子。
早太郎先生比画上更加瘦削,额头上渗出了汗水,不知是因为想到了什么,还是由于身体不舒服。
“我等于是在过余生了。没有任何留恋,反倒已经厌倦了继续当光次的担心之源。我觉得什么时候死都可以。但是现在,我想画家人的画。在画完家人之前,我不想死……阿余,给我青金石。”
伸出来的手在颤抖着,既纤细又苍白,好像会“嘎巴”一声折断似的。我把装满了青金石的袋子轻轻地放在那只手上。
“对,就是这个。群青色用光了,我无论如何都想要这个。”
早太郎先生解开袋子,把里面的一粒粒原石倒在乳钵里。
“群青色不是比深蓝色更深的颜色吗?意思是超越大海的蓝色。阿富汗能开采到青金石,欧洲人只是为了能画出这种蓝色而远渡重洋搜罗这种石头,他们称这种和黄金等价的蓝色为群青色。这样就可以。只需这些,就可以画到最后。能够画大家了。”
然后,早太郎先生把袋子放下来,用深深凹陷的眼睛直视着我,说道:
“谢谢你,阿余。”
7
然后,早太郎先生在樱花绽放的季节去世了。
因为他的身份有些尴尬,所以也没有请医生过来。
几乎没有人过来探望他。
由于他是已死之人,所以连葬礼都没有举行。
即便如此,早太郎先生临终的时候,光次先生和咏子小姐还是陪在了他的身边。
在断气前被弟妹所环绕着,这似乎让早太郎先生有些害羞。
8
早太郎先生把画遗留了下来——那已经完稿了。
还附有一张便笺,上面写着他的话——
光次、咏子:
我终于画出了我的画。
美是什么?怎样算美?
绘画到底拥有多大的力量?
我为能画出这个答案的冰山一角而感到高兴。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这幅画能长长久久地挂在主馆里。
遗憾的是,我想把全家人都画下来,但还没来得及画父亲,就要死了。
“原来哥哥是这样的人啊。可是紫色的天空代表着什么呢?我不明白。”
光次先生如此嘟哝道,视线没有从画上移开。
依照光次先生的指示,画作按照早太郎先生的遗愿,被装饰在了主馆的客厅里。就像过去那几个曾被关在北之馆里的人一样,早太郎先生终究没能活着走出这栋别馆。光次先生虽然没有做出任何说明,但我觉得他应该是这样想的——就算只有画作代替主人被留在主馆里也好。
在我看来,光次先生确实放下了心。威胁他地位的男人消失了,他无疑松了一口气。然而即便如此,他还是以自己的方式哀悼着走错人生之路的哥哥——那望着蓝色画作的寂寥目光便可以证明这一点。
咏子小姐虽然没有高声痛哭,但泪珠却扑簌簌地落下,她一直都克制着不发出呜咽。看起来,她似乎在告诉自己不要哭泣。咏子小姐大概没打算让别人听到自己的话吧。但我却碰巧听见了。咏子小姐只说了一句——“应该多见见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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