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我向你父亲问好,咳……咳……让他好好保重身体,咳……别像我这么老迈,咳……”
“是。这次是父亲命我来看看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为老爷效力,姨太太的丧事准备怎么办?”
“咳……你的心意我领了,只怪那女子福浅命薄,虽然她娘家人不懂道理,咳……我却不能不管,到底是我邹家的人,还是按规矩停放七日入土到祖坟罢,咳……”
“是,届时我一定登门出力。”
邹老爷虽然糜弱却还不至于糊涂,果然叫人在院里搭了尸棚做法事,道士挤得满满的,又花钱雇人嚎丧,吵得隔壁的严府也不得安宁。
严老爷连碧螺春都喝不下去,叫人去找儿子,都说是在邹府里。严老爷不悦:“这孩子,人家是在办丧事,他去凑什么热闹?也不怕沾上晦气。”
其实小严倒不是去看热闹,在衙门时,主簿李格非曾暗地对他道:“严公子是不是该经常去邹家看看,以防有人伺机滋事。”
他的年纪与小严相仿,都算是新官上任,彼此颇有些惺惺相惜之态,少不了明里暗里提点一番,小严是才到位的耆长,专司本地贼盗治安,李格非的好意自然一听就懂,忙道:“是。”
不出所料,期间五姨太的娘家果然上门吵闹,好在小严为人机警伶俐,带了几名邹府家丁用眼色镇住场子,那些闹事的人左右不过是为了讨钱,症结关键只是款项尺度,小严着实周旋了一番,幸得邹老爷也不是个小气的人,两厢暗地里调和商讨妥当,终于保全了场面。
解决了矛盾争端,邹老爷少不得把他大力夸赞一通,小严自己心里也挺高兴,客气了几句告辞出来,院子里满满支了香烛纸马,又设了礼金挽联桌,人来人去声音噪杂。
小严挤过手持禅拂时念时唱的道士,从端了盘子上丧食的厨子身边擦过,地上铺了棉垫子给人叩头,几个花钱雇来的女人嚎得格外辛酸。他目光穿过忙碌人群,各个相关或不相关的人物,在西北角靠墙的地方停住,那里毫不起眼的坐了一个人,垂首像是在沉思,然而小严不过多看了一眼,他便立刻抬起头来,神情平静,但双目炯炯,隔了人群与香火烟雾,冷冷地与小严对视。
一瞬间,小严心里只剩下一句话:昌令县里怎么会有这等人物?
他年纪不大,约二十五六岁左右,面色白皙,生得比县里最斯文的书生还要清秀,眼瞳浓黑,里头看不到半点心思,更显得皮肤苍白,浑身上下干净得像是几笔白描,他穿了什么衣服作甚打扮都不重要,只这一张脸便叫人过目不忘,眼里再看不到其他细节。
看着这张异乎寻常的脸,小严愣在原地,一时不知是该继续走出去,还是索性上前打招呼,昌令县巴掌大小的弹丸之地,这样风神秀骨的男人可不多见,怎么以前从未听到有人提起过?
他这里暗地里盘算,那人也同样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见小严生得面白唇红,身材高而瘦,天生一张娃娃脸,不笑时仍带三分笑意,叫人见之可亲,平常走在路上,无论男女老少,哪个不爱和小严玩笑招呼,可这次却遇上顶头货,那人冷冷地看着他,目光似外头水塘面,薄薄地结了一层冰。
小严嘴角本来已经往上翘,寻思着是不是要借机打个招呼,这下便被他结结实实地冻在那里,无法延伸出来。
道士抑扬顿挫地念完词,放下禅拂又捧了香炉,绕着棺材开始走圈,香烟袅袅地迎面漫来,把小严的眼熏到酸涩,他眨眨眼,才发现那个墙角里的人已经低下头,像尊化石般坐在原地,连衣角都不动一下。
“什么路道?”小严自言自语,再不去多事,一挥衣袖出了邹府。
二
自此之后小严便多生了个心,借故常在邹府出处,经常看到那个人,总是在午后时分迟迟而来,黑压压一群人中低头穿过,态度从容,若无其事去角落里坐下,小严始终记得那张脸,冰雪一样。
他找了邹府的管家刘荣打听那人来历,回答说也许是邹老爷的远房亲戚,从来不与人搭讪,来时就坐在角落里,看人品模样本不该是个打抽丰的,也不像是来借机寻衅滋事,行迹很古怪。
“是不是你们老爷在外头弄出来的孽根?”小严开玩笑,刘管家嘿嘿地笑了,悄悄说,“这事也说不准呢,不过这位公子长得忒俊俏,怕我们老爷没这个种。”
“事实如此。”有人淡淡地接道。
一回头,那男子竟然已站在身后,沉着脸,冷冷看住他们。
小严与刘管家同时吓一跳,像在菜市上被人当场拿下的小偷,刘管家再老练也不禁红了脸,他打着哈哈道:“我去招呼客人。”
小严溜不掉,也不想溜,真难为他了,脸上居然半点尴尬也没有,极其大方地,向那人微微一笑:“不知这位兄台贵姓。”
那人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唉,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没礼貌的人。”小严搔着头皮,很无奈的发牢骚。
五姨太生前没有受到重视,死后却十分风光,法事整整做足七天,众人围绕吟唱香火不绝,连生病的邹老爷也让人扶着在灵柩前洒了几滴老泪。是真是假,对于死人来说都已不重要,小严突然想她出嫁来邹府时轿子停到后门口,自己正好也从后门溜出去,两相打了个照片,也算是有一面之交了,便点了三支香上在棺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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