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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馆是生长孤独也是消解孤独的地方。在这样老旧的图书馆里,一切都雾蒙蒙的,像角落里萎缩的老人,把自己和灰尘、和寂寞融和在一起。所以老的图书馆总带一点悲情,而这样的悲情在现在已经司空见惯,激不起涟漪。
我穿梭在蜘蛛网的领地里,就像在等待一只巨大的朋友。我的手指扫过灰色的书脊,以便拂开蜘蛛网和尘灰。太寂静。就好像有一只眼睛在黑暗处荧荧地盯着我,我感到不舒服。我可不是什么小行星让人观测的,要看怪物,街上多得是。我恨恨地想。太寂静了。而正当我尝试弄出点声音来以驱散那双荧荧的眼睛时,我的眼睛忽然钉在了一捆旧杂志上。
1967年的温州《红卫兵报》。
真是气势磅礴的名字,我歪着嘴想。压着鼻子,皱着眉头,我小心翼翼地把它移下来。书架仿佛呻吟了一声。我深深地呼吸,打开,顿时尘灰大乱。
沈兮说:1967年文革的时候,有起案子。被批斗的人失踪,墙上好像就留着这几个奇怪的名字。
沈兮还说:她是在街角的小图书馆找资料的时候无意翻到的。
所以我就傻兮兮地跑到这里来了。见鬼,平时最讨厌图书馆了,怎么会做这种事。我暗骂。今天真是错乱的一天,一切都脱离了轨道,而更令我气闷的是,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这颗脱离了轨道的行星会撞到哪里。
或者黑洞吧,真刺激。我短促地一笑仿佛轻蔑,小心翼翼地翻动着脆弱的报纸。我的脚忽然颤抖了一下,桌子上的阳光一错位;而那标题就落入眼睛了。
《反革命分子失踪,疑是外星人劫持》
“9月20日,反革命分子顾星城在第四次接受一天的批斗会以后,被红卫兵小将们看守在他的房间里。第二天早上,正当他们打开门准备再押他出去接受批斗教育时,惊讶地发现他从房间里消失了。窗户关得好好的,插销已经插上。门有红卫兵看守。于是小将们以为他藏在了房间里,展开了地毯式的大搜索,但却没有找到反革命分子。相反,一个眼尖的红卫兵发现在凌乱的床铺上有张纸条,上写‘外星人’。而床边的墙上有用利物刻的‘山东 钱羌民 陇有京’几个字。整件事情十分离奇。
“反革命分子顾星城是异端科学研究者,平常研究所谓的‘UFO’、‘外星人’等。前几日被市文革委点名为资产阶级反革命分子,他曾经写过不少反动言论,煽动了不少无知的人去破坏伟大的文化大革命。他的身份使他这样的失踪显得非常匪夷所思却又仿佛合情合理。不是外星人怎么可能让他从锁得好好的房子里出去呢?
“更加离奇的是,在他失踪的那个晚上,的确被发现有不明飞行物从那一带快速掠过。据目击者说,它拖着长长的绿色尾巴,从天空里一闪而过就没有了踪影。而就在那个晚上,刚被批斗完的反革命分子从有人看守的房间里消失了,留下一张写着‘外星人’的纸条,留下墙上谜一样的几个字。我们不能有相信会有智慧的外星人帮助一个反革命分子,这是对社会主义伟大文化大革命的……”
下面通通是废话,就像那时代的每本书一样,写几句要蹦出几个“文革”“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就像那时代的几乎每个人一样,手举红色的本子呼叫万寿无疆,却不知道自己的荒唐所在。这些废话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下一张报纸的另一条新闻:《失踪的反革命分子被抄家》。简短的报道。只是告诉我,就在他失踪的第二天晚上,一队蒙面的人抄了顾星城的家。然后他的妻子赶到,发现所有的书面材料和照片类的东西,都荡然无存。
我合上报纸。我已经找到了想要的,或许还有更多。这几个墙上的字像幽灵一样,居然跨越那个动乱、狂热而又缺失理智的时代,游荡到了现在。还都带着外星人的烙印。这简直就像什么“几十年前的复仇”一样滑稽。
复仇?我的思维忽然在这里刹车。或许……
但,什么理由呢?
还是那一句。我见过太多没有理由的事了。确切说,人们都喜欢为了没有理由的事东奔西跑。手机响了起来。喂。我的语气就像这里的阳光一样稀薄。我讨厌稀薄的东西,无论是酒还是精神。
说你的进展。一字废话都没。除了苏格没别人。
这里快要把我化掉了。我瞥了一眼周围的书架,它们傻呆呆的等着时间也把它们溶化。无论是太阳、书架还是灰尘。我大概是算有进展吧,但我不想在这里说。
那就到报社来,2号楼403。苏格不为我的调侃所动,挂掉了电话。说实话,我可真想拥有她那种明确无比的界限:没有余地,废话就是废话,绝不搭理。我的世界太模糊了,所以我得用刀和尖锐把它们划开。
我站起来。管图书馆的老头像只不纯的幽灵,眼镜片后面目光游移不定。这使他看上去像只软绵绵的果冻。我穿过一排排书架,数着共有多少阴影。我走出图书馆,在报摊前作一次停留。街上依旧那样拥挤,而我被一张上海的小报吸引。它说,就在11月23日的晚上,有人听见五十六收容所传来女人尖叫。那是一个偏僻的场所,少有女人。
我付了钱,把小报揣进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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