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真像你母亲,果然是有其母必有其子。”
“这跟我母亲没关系。”
我的口气不自觉地强硬起来。话一出口,我就暗叫不妙。
“哦?”
伯母隔着暖桌饶有兴致地看着我,说:“一提到你母亲,你立刻就急了呢。”
我无话可说。我总是这样轻而易举地就落入伯母的圈套。
不经意间,我望向了伯母头顶上方的佛龛。立式镜框中,过世的伯父正带着柔和的表情冲我微笑。
唉,如果伯父还在世就好了。
我被这个家庭收养,是在中学一年级的秋天。那年春天,我父亲因为交通事故不幸身亡,悲伤的母亲日夜沉湎于酒精不能自拔,最后沦为彻头彻尾的酒精中毒症患者。我听伯母说,邻居见母亲天天打骂我,实在看不过眼,便和伯父联系,由他来把我接回家里抚养。至于母亲,从此就再没见过面,只听人说,几年后她因感冒久治不愈,没多久就死了。后事是伯父帮她操办的,我连葬礼都没能参加。
伯父是父亲唯一的兄弟,比父亲大十多岁。他收养我之后,对我视如己出,尽心呵护。他和伯母没有子女,我就是他最亲的人了,因此他对我很是疼爱,一直供我读到大学。伯父的恩情,我无论怎样也感激不尽。
可与伯父正相反,伯母不仅性格乖僻,毫无幽默感,还对我的品行、交友、学业乃至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横加干涉。伯父是保险公司的调查员,出差频繁,经常不在家,我不可避免地受到了伯母的巨大影响。
在人格形成的最重要时期,我却一直身处伯母的严厉监督之下,日子过得很郁闷。我性格天生就有消极内向的倾向,再加上这种环境,自然而然地就愈发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现在我已经三十七岁了,却依然无法轻松自如地和异性交谈,这全都是伯母造成的。我至今还是单身,但这绝非因为我讨厌女人或者性无能。
大学即将毕业时,伯父因脑溢血而撒手人寰,年仅六十八岁。当时我正一心憧憬着毕业后悠闲自在的生活,却偏偏发生了这种事。自那之后的十五年,我一直和伯母这样奇妙地相依为命着。虽然她和我并没有血缘关系,但我还是没办法抛下她离家而去。
离开她其实很容易。那么,是因为我笃于亲情、不忍割合吗?非也。是因为伯母拥有房产和土地。虽然是在东京的偏僻地段,但最近地价高涨,不动产的价格已经飙升到以亿为单位,而我又是伯母唯一的亲人。倘若我冷落了她,她铁定不会把财产留给我,十有八九会悉数捐给某个地方的慈善机构。她就是这么薄情的人。
“你有义务照顾我。好好想想,你是托谁的福才能念到大学的?”
伯母总把这句话挂在嘴上,我早就听得够够的了,但想到总有熬出头的一天,也就一直忍耐着。
总之,因为种种原因,我的交友范围十分狭窄,几乎没有什么知心好友。但我丝毫也不在意,与人交往只会令我心烦,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是多么愉悦自在啊,还能有效地利用时间。
二楼伯父的书房里有很多藏书,我看得十分投入。伯父在现实生活中简直可以说是百无一用,但他很有品位,尤其喜爱文学,曾向多家杂志投稿小说、汉诗和俳句,不过从没听说被采用过。尽管如此,伯父照样整天笑眯眯的,显得很满足。
伯父的藏书里有不少推理小说,我很喜欢看。我看书时伯母倒是从不唠叨,因为她只上过小学,没什么文化,只要是书,不管什么内容她都会另眼相看。我猜伯父也是为了逃避伯母的碎碎念,才会躲到书本的世界里。我敢打包票,一定是这样。
至于我,大学读的英文系,毕业后没找到稳定的工作,而是靠翻译养活自己。这其中固然有我不善于和人打交道的原因,但很大一部分是为了逃避伯母。我窝在二楼做棘手的翻译工作时,伯母是不会来多嘴多舌的。
“手上积压了不少工作,我先去忙了。”
向伯母说完这句话,我便走上久违的二楼,回到自己的房间。伯父过世后,我获准将他的书房当做工作间使用。自从五年前伯母患了风湿,腿脚就变得很不灵便,去附近的商店街购物还能对付,上下楼梯就不行了。因此只要我待在二楼,就可以不受伯母的干涉。
房间门扉紧闭,里面又黑又冷,潮乎乎的,但当我打开电灯,眺望书架时,心情就马上沉静了下来。我不禁感叹,纵使目击过骇人的惨案,这个家依然是我唯一的安居之地。
要不要把房里的窗子打开,这让我颇为踌躇。我心里明白,一旦推开,就会看到二〇一号室,我害怕那时的噩梦重现。但如果克服不了这种恐惧,就得再去医院治疗,而是否能彻底治好也无从判断。
我闭上眼睛,推开窗户,再缓缓睁开眼。什么也没有发生。对面的二〇一号室窗子紧闭,一如我住院之前看到的景象,但此刻再见,我并没有觉得恐怖,甚至没有任何不安的感觉。
看来病是治好了,眼前的一切也就没有什么大不了了。再次看到二〇一号室,我也没有产生幻觉或幻听,那些如地狱般的日子已经永远离我而去了。
半年前的那个早晨,我发现了二〇一号室的尸体。那个女人颈上勒着肉色的长筒袜,翻着白眼,仿佛有一腔怨恨似的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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