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的住处是栋老旧的洋馆,从玄关爬上二楼的第三层阶梯,是我的专属位置。我总在降雨的午后,撑着下巴透过玄关的采光窗盯着大门,等待哥哥们回家。灰色的时间仿佛静止了,世界进入永恒,雨永远不会停。
即使如此,他们还是会在某个时间回家。每当稔打开铁门进来,我的喜悦总带着紧张。稔看到我坐在阶梯上时,必定会面无表情地直盯着我看。我则佯装平静,全身紧绷。稔就像银色匕首般美丽。他总是一贯地沉稳冷静,总是随时观察着周遭一切,总是如此聪明伶俐。我们隔着采光窗的玻璃互相凝视。他打开玄关的门,对我说道——
理濑,不要撑着下巴,你的齿列会变形,变成不干净的女孩喔。
稔非常讨厌”不干净的女孩“。胖女孩、丑女孩、脑筋不好的女孩、个性别扭的女孩。他虽然从不说出口,但只要看他的眼神就一清二楚。他瞥向路上擦身而过女孩的冷淡视线,就像看到腐烂苹果般不快,那是短暂如鸟影掠过眼眸的轻蔑。我总在采光窗的彼端探寻那份恐惧,想确认他看着我的眼神中是否夹杂着对”不干净的女孩“的轻蔑。
而每当亘回到家时,我只单纯地感到愉快,如同等待主人回家的狗般喜悦。那是一种”太好了,终于可以一起玩耍“的安心感。亘只要一看见我,便会露出开心的笑容。
好饿喔,有没有什么吃的?我冲下去拥住他。
可恶,这次又刷新数学小考的最低分了。亘把脱下来的学生帽粗鲁地扣在我头上。
为什么?那不是你最擅长的科目吗?亘的帽子有顽皮男孩子的味道。
因为状况不好啊,我从早上就开始拉肚子了。
我登上亘的脚踏车,我们往堤防骑去。我配合着前方双手放开龙头、发出怪叫的亘,也跟着大叫出声。我们一起收集蛇莓,爬到树上找鸟巢。亘明朗的笑脸就像太阳一样灿烂。
理濑,你知道《源氏物语》吗?我把满是泥土的鞋子挂在腰边,赤脚倾身紧挨亘的背后时,他突然这样问我。
不知道,怎么了?亘的背部瞬间僵硬了起来。
不,没事。亘的声音混在风中,橙色的河川风景飞过我们身边。
我隐约察觉到他们并不是我真正的哥哥。
但我想祖母是如假包换的祖母。和她在一起时,我感受到我们之间有道大河般的存在,而稔和亘或许是我的堂哥吧。从懂事起,我便发觉自己的家庭状态和其他人大不相同。虽然对自己身边不存在其他孩子都会有的,名为”双亲“的成年男女一事感到不可思议,却从未为此感到不自由。然而,我还是嗅出了这个赝品家族的味道。暂时的组合,伪装的组合。我学会在里头扮演恰如其分的角色。在稔面前是完美的女孩,在亘面前是开朗而男孩子气的妹妹,在祖母面前则是不需费心照料的孙女。女孩子是塑造出来的,由男孩和大人的视线所塑造。
02
理濑好厉害,这个给你。
我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束非洲菊。看见那只手上方那对湿润、热情眼神的瞬间,我感到了强烈的恐惧。这是什么,这双眼睛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样看着我?非洲菊的花瓣疲软地扭曲着,我颤抖地接下了这把恐怖的花束,哭泣着冲向亘。看到我满脸恐惧和嫌恶,亘吓了一跳。但当他瞥见因我逃走而呆愣在地的隔壁班男孩时,微微转过身去,露出了苦闷的眼神。
那天的夕阳有点阴暗,但很温暖。郁郁葱葱的树木扭动身躯似的摇晃着。
在镇上小型会馆举办的钢琴教室发表会之后——
理濑表现得最好、最可爱了。
稔心情甚佳地走在最前面,我和亘不知为何垂头丧气地跟在后头。手上的非洲菊花束和磨得亮晶晶的脚尖,映入我的眼帘。蕾丝袜,垂着鞋带的黑皮鞋,黑色天鹅绒洋装。名为美丽少女的偶像,名为完美女孩的商品。我第一次察觉到稔眼中的话语。
风吹动树丛呼啸而过,群鸟纷纷归巢。
我为了借写作业要用的书而翻动亘的书架时,一本英日字典里掉出了照片。
我毫不犹豫地捡起它,胸口瞬间刺痛了一下。
亘和一名少女并肩微笑着。那是个清纯、可爱的少女。她倚靠亘站着,两人手臂微微地接触。我心里一阵骚乱,眼前浮现橘色非洲菊的残像。为了掩盖就要爬上胸口的污浊纷杂情绪,我将照片夹进字典用力阖上。
随着雨季变换,吹过深夜的风带来了睡意。
亘不再陪我一起玩耍。漫长的灰色午后持续着。稔在晚餐餐桌上挖苦带着女孩在堤防上散步的亘。祖母制止了稔,亘则面红耳赤。我默默地抓起面包,喝了一点汤。
03
某天午后,我坐在老地方等哥哥们回家时,家门前停了一辆很大的黑色车子。有个穿着红色外套、身材高挑的女人走了出来。
仅是这样的动作,她便仿佛散发着光芒,显得非常特别。她轮廓很深,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成熟女子,如此美丽、如此有存在感,如此散发着不祥之气。
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快了,那人马上就要抬起头。下个瞬间,她便会隔着玄关的窗看到我了。那时,她眼中将看见什么?
那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向这里,某种锐利的东西贯穿了我的心脏。羞耻和恐惧猛烈朝我袭来,但我仍无法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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