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纸巾擦着眼泪,木问道:
“他问了些什么?”
见我沉默不语,母亲气势汹汹地插了进来:
“木医生,请你不要再到我们家来了,你应该知道,这孩子并不相信你。”
木无奈地告辞离去了。
母亲恼怒地流着泪,一边谩骂道:
“所以我不是早就说过了吗?那个一脸书生样的女人到底懂什么呀!他们凭什么来解决事情啊。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才是站在景子立场上考虑问题的。他是哪家破法院的检察官呀,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我们绝对不会去法庭的。那里只会让景子成为别人的笑柄。”
无法平静下来的母亲在厨房里“乒乒乓乓”地开始做晚饭了,我乘机打开了抽屉。抽屉深处有一个白色物体,那是折叠得小小的日记。我取出展开,看了起来,白纸上健治横七竖八的笔迹让我一阵慌乱。那些用平假名写成的扭曲字迹啊!说什么不会写字,完全是一派胡言!狡猾,喜欢说谎、不可理喻的健治!提出与我交换日记也是他的阴谋吧,我愤怒得全身震颤不已。这种东西,把它撕碎扔掉罢了。但是转瞬间我又改变了主意,我重新把那日记放进抽屉,上了锁。
我,全然没有把那日记撕碎扔掉的勇气,假如我是真的想尽早忘记那段记忆,就会毫不犹豫地把那日记扔掉吧。但是,至今我头脑里还是一片茫然,我是想忘记那段生活还是想抛开那段生活?不,不,我想躲进健治与我的那段单纯的生活里。这种想法强烈地占据了我的思绪,我无法抛弃它。因为那时我感到周围的世界是那么的充满敌意、令人烦恼。
那天夜里,母亲在我身旁铺上被褥后,关上了枕边的台灯。刹那间黑暗包裹了我,我终于开始了在黑暗中的各式各样的幻想。这是突如其来的巨变,就像是空中飘舞着的花粉终于成功授粉了一般。那花粉是我被囚禁一年间所体验到的恐怖、希望、绝望、不安以及安息,还有其他微小但绝不能轻视的我的所有情感。这花粉也是我被救出之后人们任意的、不负责任的想象给我带来的屈辱,以及奔涌而来的同情带来的重荷,甚至还有父母过分忧虑及因我而带来的潮湿黏糊的空气。它们久久地期盼着清风的吹拂。宫阪的那一句“说不定你们两个真的相处得很好呢”便是一股凄冽的强风,吹开了我充满毒性的嫩芽。我感到浑身上下开始盈满了还没有成为文字的幻想,我惊讶得想大声呼喊,但我裹在被子里拼命地压抑着。
那天夜里,我的幻想仅仅是发了一片小芽,从那以后,我每晚都为它浇水施肥,培育它成长。这个幻想带给了我意想不到的结果,那就是原以为将会是异常痛苦的最后一年小学生活,竟然也熬了过来。新的屈辱与伤害变成了我的肥料,培育了我夜晚的幻想,我因为有了夜晚的幻想,而对外界坚强起来。
我开始等待夜晚的到来。就像有白天的健治与夜晚的健治一般,在白天我是一个普通的小女生,夜里我便自由地驰骋在我幻想的世界里。虽然那幻想是多么的怪异、充满毒液,但身为小学六年级的学生,我还是将它们构建得非常精巧。
“太田美智子”从工厂里回到自己的房间后,便松了一口气,因为终于可以独处了,在工厂里一直遭受社长的辱骂、谷田部的欺负。而且小铁工厂的工作极具危险,铁屑不时地飞来,扎伤身体,踩进脚底。上个月手指差一点就被压芯台夹住挤成肉饼。啊,说到手指,谷田部的左手小指不是没有指尖吗?社长说谷田部是“黑社会的人”,而且十分惧怕他。如果“太田美智子”也是“黑社会的人”的话,为什么反而觉得社长可怕呢?真是弄不明白。
“太田美智子”凝视着自己的双手,深藏在指甲里的黑色污垢没能洗掉,但手上飘来香皂好闻的气味。左手指甲处的割伤终于结痂了。 “太田美智子”开始吃起铝制托盘上的简陋晚饭。今天的菜色是:两个炸马铃薯饼、切得细细的卷心菜、漂着洋葱片的酱汤以及两块腌溃萝卜。炸马铃薯饼和卷心菜上淋着一层厚厚的调味酱,表面成了黄褐色。有一大碗满满的白饭,饭像是用旧米煮的,饭粒泛着黄色,并散发出一股怪味。“太田美智子”津津有昧地吃着这份晚餐,嘴里不停地说: “好吃,好吃!”而谷田部却在一旁冷眼望着他,毫不掩饰自己的轻蔑。谷田部大都去工厂附近的餐馆吃饭,在工厂里吃时他就会买一些像烤鸡、动物内脏这类的食物来加菜,但他从来就没有邀请过“太田美智子”一起用餐。
谷田部是个聋哑人,与社长靠手语沟通,但对“太田美智子”却懒得用手语,而是用下颚来指使他。 “太田美智子”所属的工厂只有两名员工,外加一名社长。在工厂里“太田美智子”就如同奴隶一般,永不停息地奔跑着,危险而单调的工作总是由他来做。所以对他而言,只有吃饭的时间是快乐的,但就是在这样的时候,谷田部还会指着社长夫人做好后端来的饭菜,悄悄装出猪的模样。
“太田美智子”不喜欢谷田部,但他更讨厌傲慢的社长,他最喜欢的是为他做好饭还端来的社长夫人,但社长夫人也瞧不起他。他曾得到过一件社长穿不下的西服,但那件西服无论怎么洗都有一股令人恶心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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