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时常觉得,在对待母亲的问题上,我有些感受竟与父亲相似。母亲神经质地把我强留在自己的身边,可以说是想弥补父亲对她的背叛,因为一旦失去我,母亲将陷入孤独的地狱之中。事情到了今天,我觉得母亲十分可怜,但同时又觉得母亲蛮让人厌烦的。
母亲带着我移居到东京都的L市,找了份推销保险的工作。我不认为对现实总是心存幻想的母亲适合做保险推销员,幸好有父亲每月寄来的一点点赡养费,生活才得以勉强维持。早已忘记音乐的母亲也放弃了打扮,把照顾我当成自己生活的全部,于是我也学会为了母亲,无论遇到什么痛苦的事情都装得若无其事,因为这样反而少了麻烦。上了国中后,我反而开始保护起软弱的母亲来。每夜都要出现的幻想,让我渐渐远离了来自周围的伤害。
L市与埼玉县相邻,以工人阶层为主,在都管辖的城市中,属于那种特别朴实无华的地区。我们居住的公寓四周都是农田,农户们种植萝卜、白菜等蔬菜。很明显,每个人都在打自己的小算盘:在将来的某一天,把这里的土地作为住宅建地卖给建筑商。而且因为种植蔬菜在税金上有优惠,所以公寓周围的农田里总是弥漫着蔬菜的腐臭味。农地的对面是一大片公寓建筑,远比我以前居住的社区高级、庞大,中央还有网球场与高尔夫球练习场。但是也有与M市那个社区相同的地方,就是随时随地都能见到骑着自行车来来往往的主妇与孩子们。
那么,我是否就不喜欢L市了呢?并非如此。L市杂乱无章、各自为政,这是我最喜欢它的地方。L市的居民们晚上回到这个城市里,天一亮又四下散去,消失在不同的角落。他们并不像M市那个社区,大家都在同一所学校上学,或在同一间工厂上班。所以至今我都住在L市内购置的公寓里。
进入新的中学后,我的过去就彻底被藏匿了起来。因为我的履历表上对那次事件只字未提,这是母亲与小学级任老师交涉的结果。另外,母亲离婚后我改姓为母亲的1日姓,所以这里没有人知道我的过去。而且更为方便的是,我上的中学是一所因人口增加而新开办的学校,不仅校舍是全新的,教师、学生都是几经拼凑来的。我在那里第一次感受到了获得自由的轻松,当然那仅仅是对周遭的环境而言,距我内心的解放还有一段路程要走。
木常打电话来,想介绍一些L市附近的医院或医生,木坚持认为“创伤后压力症侯群的症状将在你快要忘掉那段记忆时才出现”。但是,正如前面所写,与其说我想千方百计摆脱监禁时的噩梦,还不如说我想在噩梦之中前进。对,在毒梦之中。
另外,宫阪也来看过我几次,身为负责我案件的检察官,他一定想从我这里挖出一些东西来,但他的目的不仅于此,他早已看穿了我的家庭持续崩溃的事实,才会对此抱有浓厚的兴趣。
进入中学后,有一次宫阪来访时正值母亲不在家。那时健治的审判已耗费了近一年的时间。富阪来我家之前,从最近的车站打电话来说: “有件事想确认一下,可以去拜访吗?”那是六月末的~个下午,阳光炙热得如同盛夏一般。我回到家刚换下学生服,接了电话后又重新穿上等待宫阪的到来。裙子的腰边已被汗水浸湿,穿在身上非常难受,但对宫阪,我必须保持足够的戒心。
“真是女大十八变呀!”
打开门,宫阪站在门前说出看见我的第一句话,我看见他一脸的惊讶。
那时宫阪三十出头,那天他穿着一件白衬衫,打着素净的领带,西装搭在义肢上。虽说是大热天,但他的衣袖还是紧紧地扣着。宫阪用那只健康的右手不停地擦着额头上的汗水。我从冰箱拿出麦茶递给宫阪,然后坐在他的对面。
“你母亲上班去了?”
宫阪环顾着房间慢悠悠地问道。我知道自从被母亲训斥后,他就特地选在母亲不在家的时候来。
“今天有什么事吗?”
“景子小姐,你认为你在那次事件中失去的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他用义肢挪了挪摆在桌上的文件问道。宫阪一如既往地突然问及一些击中要害的问题,而后静观我的不安。宫阪给我的感觉是,他会这么做,既不是他对事实真相的追究,也不是正义感,而仅仅是因为这么做会让他觉得快乐。
“是啊,是什么呢?”我望着他肉红色的义肢,那是一只既没有指甲也没有指纹的橡胶手。 “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是家人?还是居住的环境?是朋友?还是别的?”
“不知道啦。”
这次我并不是在搪塞,我是真的不知道,接着我陷入沉思。是啊,我失去了什么呢?是父亲、信赖、友情,还是平稳的生活?不,都不是!就在这时,一个答案出现在我的脑海,但我没有说出来。
“我在想,你失去的是不是现实呢?”
我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我想到的答案正是这个!现在我把眼前的这个现实当成是夜晚的梦影,艰难地在这样的现实中捱着,我只不过把自己乔装打扮一番,浑浑噩噩地过着日子。我真正的生活是在夜晚。但宫阪怎么会知道我的这种状况呢?我战战兢兢地偷窥宫阪的眼睛,宫阪歪着头笑了,仿佛在说:我猜中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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