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一共有三口人,父母与我。两间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其中一间是父母的卧室,另一间当作起居室。起居室里摆放着一架钢琴,母亲的时间都是在那架钢琴前摸着键盘度过的。我就睡在这间摆满了家具的起居室里,空出的地方还不够铺开我的被褥,每晚我都要将被褥塞到钢琴底下。尽管睡在那里很狭窄,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一间自己的卧室,因为那时社区内的每个家庭都不富裕,而我是独生女,比起其他人来,我应该感到很幸运了。
父亲每天都要开车跨过T川上的大桥,去对岸K市的一家速食面厂上班。下班后有时会和同事去K市的娱乐街喝一点廉价的酒后再回家,但那样的夜晚,父亲的脸色必定会变得阴郁,因为母亲总会责骂:为什么要在那种地方喝呢?回到这边来喝不行吗?
M市也有一处古老的娱乐街,到那里去的大都是M市的旧居民们,以及很早就来到M市的打工族。父亲曾满腹牢骚地说:那里哪是我们去的地方哟!母亲是那种向往过高雅生活的女人,她喜欢去位于M市市中心的老牌百货公司购物,或是去格调高雅的饭店用餐,这样的她,不能理解父亲为何喜欢在K市那样粗俗的场所寻乐。
我上幼稚园之后,母亲开始在家里教授钢琴。音乐是母亲唯一的兴趣,也是唯一可以向外人夸耀的东西,她曾梦想过等我长大后在家里开办一个钢琴班,但最后她只能在做完家务事后的空闲时间教一教附近的小孩,而没能开一所正式的钢琴教室,因为家里没有足够的空间让母亲实现她的梦想。当学生来时,为了腾出地方,我不得不到走廊上去,在阶梯上扔一个坐垫,坐在上面等着课程结束。冬季寒冷无比,不能去走廊了,我就只好躲进浴室,坐在浴盆中看书。
来我家学琴的孩子们家庭出身与我一样,大人们都是在食品厂、电机厂工作的蓝领阶层,正因为如此吧,不管是来我家拜访的大人还是来学琴的孩子都像浮萍一般,有一种无依无靠的神情,或是说话非常不文雅。总之,身上缺乏一种泰然自若的东西。我想,我的神情也一定与他们一样吧。
我母亲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人。有一种说法叫“合乎身份”,但母亲却不能理解“身份”为何物,于是“合乎身份”这一说法对母亲而言,也就彻底失去了意义。母亲说不甘心自己埋没在这全是工人的社区里,因此她常常过于装扮自己,喜欢穿引人注目的服装,言行举止也特别夸张,有时竟像是在演戏。当她身着长及脚踝的长裙,肩上搭着鲜红的披肩,涂着蓝色的眼影,晃荡着明晃晃的耳环,染着茶色的头发,装模作样地走向超市时,总会赢得极高的回头率。听说她年轻时曾开过几次演奏会,也许是还残留着母亲的体内演奏会的余热,正在由里而外地散发着热量吧。
在家里,母亲一大早就要朗朗练声,一会儿是合唱练习曲,一会儿是歌谣。当有人对她说“听到你的歌声了”时,她会笑逐颜开地等着下面的赞美之辞。一旦不能如愿,她会垂头丧气,恨恨地说: “明明知道我唱得好却故意不说。他们一定认为我自以为是音乐学院的毕业生而自命不凡,所以在刁难我。”
母亲缺乏对现实的认识,而在这样的社区里大家差别很小,只允许存在平淡的人际关系,所以母亲往往成为大家打击排挤的对象。说实在的,在我被诱拐后,有多少人是真心在帮忙寻找呢?我对此深感怀疑。
我常因母亲而受到人们的冷嘲热讽或是戏弄,但因为我还年幼,并不太懂周围人们的脸部表情,我不知道这对我来说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当时我只是在我所能理解的范围内,模糊地感觉到自己的母亲与众不同,这一点让我很不自在。另一方面,我的父亲,一个属于蓝领阶层的技术员,生性懦弱,不会嫉恨任何人,他把所有心思都放在速食面干燥葱的开发上。
在我小学四年级秋天,事件发生前,我一直跟着母亲学习钢琴,同时还被逼着去另一个社区的芭蕾舞班学习芭蕾。在我们社区里,只有我一个孩子去外面学习芭蕾。正如母亲教授唱歌与钢琴一样,我们社区里也有芭蕾舞班,每周一次在活动中心进行教学。母亲在让我学习芭蕾之前事先去那里考察了一番,回来后对我说:
“穿着紧身短裤跳芭蕾?那不成体操练习了吗?那个老师也太差劲了,手臂也伸不直,跳跃时脚后跟也没有完全抬起来。”
就这样,因为母亲的意志,我去了另一个社区的芭蕾舞班学芭蕾。这种状况让我远比母亲更清楚地认识到现实的残酷,同时也培养起更实际地面对现实的态度。我有一个引人注目的母亲,而我还去别的社区学芭蕾,于是,我在往来于舞蹈班的路上,总会受到其他孩子的攻击。有女孩指着我后脑勺上挽着的发结讽刺地说: “真会装模作样!”男孩子们则模仿母亲每天的练声,发出怪模怪样的声音,追赶着我,大声叫嚷着。还有年龄稍大的孩子指着我粉红色的芭蕾舞鞋嘲笑说: “像猪一样的颜色!”
每当这个时候,我总是低着头匆匆赶往车站。我正是在学完芭蕾回家的路上被健治诱拐的,获救后我曾这样想:周围的这些孩子们只有惊讶吧,他们不会对我的命运抱有一丝同情的。
在芭蕾舞班,我又受到当地少女们的彻底排斥。那个社区是M市白领阶层居住的地方,所以在那个班里学习芭蕾的主要是公司职员、公务员、教师以及富裕农家的孩子。她们像缠在一起无法解开的线团一般,一群一群地聚在一起,任何时候都集体行动。当我走进教室时,她们“唰”地转过头来飞快地扫了我一眼,紧接着就凑在伙伴的耳边说着话,并笑了起来。也许她们是在嘲笑我的衣服土里土气吧,否则就是我那副呆头呆脑的模样。这让我非常懊恼与生气。但她们的冷笑并没有就此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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