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没有人喜欢欧尔森·李德。不管年纪大小,没有人喜欢听真话。
他们全都听说过那个全身搽满橄榄油的女人。那个跟他的狗煮成一锅汤的小伙子。而欧尔森特别注意听这些旧事,两眼亮得像糖果一样,这是他最感兴趣的证明,再真实不过,证明你不能在上帝面前隐藏你所做的事,你没别的办法。我们都会清醒地活在地狱里,却痛得让我们希望自己能死掉。我们会永远痛苦,在那个世界上没有人愿意和我们交换的地方。
说道这里,李珞依小姐混停了下来,再点上一根香烟,再给你倒上一杯生啤酒。
她说,有些故事,你说得越多,就越快把故事说尽。这种故事,戏剧性一下就没了,每个版本,听起来更加愚蠢而平淡。另外一类的故事,则会把你消耗殆尽。你越说,故事越强化。那一类的故事只会提醒你自己以前、现在、和将来有多愚蠢。
李珞依小姐说:说这些故事,就像自杀。
说道这里,他会尽量让故事变得无聊,说什么热到华氏一百五十八度的水在一秒钟里就会造成三级烫伤。
白河沿岸最典型的热泉是一个出气口,下面是一个水潭,四周边缘都覆盖着一片矿物结晶,沿着白河的这些热泉的平均温度是华氏两百零五度。
在这么烫的水里一秒钟,脱掉你的袜子就会连带脱掉你的脚。你两手煮熟的皮肤会粘在你所碰触的任何东西上不肯下来,完整得有如一副皮手套。
你的身体会以将体内水分转往烫伤部位的方式自救,以此来减低热度。你会冒汗,比严重腹泻更快地脱水,因为水分流失太多,使你的血压陡将,使你陷入休克,你的主要器官很快地一个接一个失去作用。
烧烫伤分为一级、二级、三级和四级。可以是表皮,部分深度,或全深度的烧烫伤。在表皮或是一级烧烫伤的情况,皮肤发红而没有起水泡。好比晒伤,还有接下来会有的脱皮现象——那些死了、可以撕下来的皮肤。全深度的三级烧烫伤,就像把蛋糕从烤箱里取出来的时候,手指关节碰到了烤箱边上或顶上,结果那里出现一块又干又硬的皮。四级烧烫伤。那就不只是皮肤伤了而已。
医事检验人员会用“九九法则”来决定烧烫伤的程度,头部是全身皮肤的百分之九。每一条手臂各是百分之九,每条腿是百分之十八。身体的前面和后面,各是百分之十八。再加上颈部是百分之一,总加起来就是百分之百。
只要喝一口这么烫的水,就会造成喉头水肿和窒息死亡。你的喉咙肿大闭塞,使你因此窒息死。
李珞依小姐这么娓娓道来真是饶富诗意。化为骷髅,蜕皮,低血钾。这些字眼让酒吧间所有的人自叹弗如,远逊于她。这是她的故事中在面对最坏一刻前的一次小小间歇。
你可以花上一辈子的时间,在你和任何真实的事物之间砌上一堵以各种事实构成的墙壁。
就是在像这样一个二月天的晚上,在她大半辈子之前,李珞依小姐和欧尔森,那个胖子,是那天夜里唯一还留在“旅栈”里的人。前一天下了三尺深的新雪,铲雪机还没清理过来。
和每天晚上一样,欧尔森·李德用他一只胖手拿着圣经,走进了雪地里。当时,他们那里还要担心郊狼出没的问题,也有美洲豹和山猫。欧尔森高唱《奇异恩典》走了一里路,歌词始终不曾重复。一路走去,白色身影走在白色的雪地上。
十七号公路的两线道消失在积雪下,“旅栈”的霓虹灯招牌闪着绿色的字,高挂在一根钢管上,钢管固定在水泥里,还有一个用砖砌成的矮矮底座。外面的世界,像每天夜里一样,在月光下是黑白两色,而森林只是延绵一片的松树形黑影。
年轻而苗条的李珞依小姐从来都想都不想欧尔森·李德的事,也根本不知道他离开了多久,等到她听到狼叫声时才想了起来。她先前一直在看她的牙齿,手里拿着一把擦得雪亮的牛油刀,让她可以看到她的牙齿有多直多白。她已经习惯于欧尔森每晚喊喊叫叫。他的声音喊着她的名字,接下来是一件罪行,也许是真的,也许是想象的,从树林里传来。她抽烟,欧尔森叫道,她跳慢舞。欧尔森为了她而呼喊上帝。
她现在说起这个故事来,会让你追问其他部分。她为什么会困在这里,她的灵魂在天国与地狱之间。到“旅栈”来的人不会想后半辈子都在这里的。妈的,李珞依小姐说,就是有些比送了命更惨的事。
有些还比车祸更糟,让你陷入困境。比车轴断了还惨。在你年轻的时候,困在一个鸟不生蛋的地方管酒吧,过后半辈子。
在她大半辈子之前,李珞依小姐听到狼嗥,郊狼号叫,她听到欧尔森高声尖叫,不是叫她的名字或什么罪行,而只是高声尖叫。她到了餐厅的侧门那边,她走到外面,在积雪上欠过身子去,把头转向一边,侧耳倾听。
她还没看到欧尔森就先闻到了他的气味,那是早餐的气温,煎咸肉的味道弥漫在冷空气中,是咸肉或猪肉,切得厚厚的,在本身煎出来的热油里滋滋作响地煎到脆。
每当她故事说到这里,墙上的电热器总会打开,就在那一刻,在房间里冷到冰冷的那一刻。李珞依小姐知道那一刻,可以感受到她嘴唇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知道什么时候应该停一秒钟,留下一瞬间的寂静,然后——轰——一阵暖气响着由电热器里冲了出来。扇叶发出低沉的呻吟,起先在远处,然后在旁边响起。李珞依小姐这时一定会让酒吧间里暗了下来。电热器开了,发出低沉呻吟,大家都抬头去看。他们只能看到自己的身影反映在窗子里。认不出是自己的脸,像一张满是黑洞的苍白假面具往里看着他们。嘴巴是一个张开的黑洞。他们自己的眼睛,两个挨得很近又瞪得很大的黑洞直望进他们身后的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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