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简直就是神话。真想不到,像这样的穷乡僻壤,竟埋没着人类文明的精髓。”
听到扎罗夫情不自禁的赞叹,夫人用运转不灵的机器般的语调答道:“家父生前曾经发誓,要把毕生心血献给周狄峡的原始人骨发掘工作,所以就把利兹的研究所给整个儿迁过来了。”
被选作司令部的八仙寨西式宅邸,四周的藤蔓环绕着威尼斯式百叶窗,油漆斑驳陆离,是一座具有古典外观的英式山墙建筑。其内部除了地下室和自家用的小发电所,还有二十余间房间。没有任何漏雨污痕的天花板上,粗壮的樫木如大爬虫般撑着骨架。不同房间的门上浮刻着不同的雕花,浓缩着教授的出生地亚伯丁所流传的一种典雅的贵族风情。
扎罗夫很早就听说了八仙寨的事情。此地位处桂湖山脉和湘江支流之间,背后散布着十多片浅沼泽,是个非常贫寒的村落。刮着西北风的阴天里,空气中总会杂有暖烘烘的腥臭湿气,温热而又沉闷。惹人作呕的浓雾从沼泽袭来,那恶臭如同煮乌鸦肉,笼罩着部落的全体居民。但是当风向变成东风之后,这里又会变成宛如武陵桃源般的人间仙境。还有那位在教授死去、发掘队解散之后,仍把十年青春埋没在八仙寨,过着不可思议的孤独生活的西医伊丽莎白-罗莱尔……这所有一切,全都是让他难以忘却的顽固记忆。直到最近他才得知,被人们称为“夫人”的她,至今依然是个未曾失身的妇人,甚至还是发现了绿汗热病原体的优秀学者。
然而,罗莱尔夫人本人却远比扎罗夫听过的更加阴惨。三十四五岁年龄女人的肌肤本该散发着熟透水果般的芳香,但她却干瘪得如同老旧象牙。她额头秃退,轮廓瘦小,蜡黄的脸上只有一双空洞无神的黑眼球;五官并不突出,看上去就像是从水族馆的昏暗处忽然游出、在玻璃窗上轻轻碰到鼻尖的鱼脸。
而今,这仿佛年过四十的干枯瘦小的身上,正穿着一条带有蕾丝花边的老式黑色长裙,用松叶手杖支撑着行动不便的右脚。
巡视一圈之后,扎罗夫向部队的首脑们介绍了夫人。首先引荐的是一名四十岁左右的云南人——政治部长鹏辉林。鹏以前是安南大学矿山系的学生,1927年受海防暴动的牵连被流放。他是此次收编苗族难民的一大功臣,其相貌极富中国中原地区的特征,就像是那些寺庙中供奉的武人塑像。他后面是埃鲁斯库生的军医朴特鲁-扬辛,一个戴着粗框眼镜、长着一双充满热情的眼眸的家伙。再然后是两名日本士官学校毕业的将校。其中身材精悍、相貌如同螳螂的男子名叫汪济泽,是航空司令;另外身材矮短、留着滑稽胡须的男子是炮兵司令叶稚博。几个人的服装各异,汪、叶两人更是穿着达赖喇嘛的近卫仪仗服,看上去简直就是一身奇特的球服。
四人中,有曾听闻夫人不喜交往的,就只轻轻和她握了握手。唯有扬辛在一瞬间露出了受到冲击的眼神,全身上下出现异样颤动。之后向他询问此事,他竟一脸认真地答道:
“你有没有触摸过死后还残留着些许体温的尸体?尽管她还活着,但那只手的温度却和尸体的余温完全一样。”夫人的手掌,就是如此缺乏生理性的感触。
夫人的这种令人不快的倾向,在其后招待饮茶之时,依旧令扎罗夫困扰不堪。每次看到正面对坐的她那张总是如面具般静止不动的脸,扎罗夫就觉得自己是一名必须驯服一头难缠动物的驯兽师。幸好他擅长处世,总能设法挑起话题,巧妙地令谈话气氛变得热烈起来。夫人受到影响,渐渐启齿同众人交谈。
“对了,恕我冒昧。”扎罗夫看准一个机会,忽然问道,“夫人,不知您是否愿意向我透露,您为何会将青春埋葬在此?如此不问世事、与世无缘的生活,难道您不觉得这是一种罪行妄想患者强加给自身的苦刑吗?”
“当然,这其中确有缘故。”夫人痛心地点了点头,“但您若觉得这是因恋爱、犯罪或信仰等而引起的话,那就大错特错。坦率地说,这不是我个人的因素所促成的,这很明显,但若您继续追问的话,那我只能回答:这是家父的意思。我这么说,原因就在于家父的意志把我给牢牢拴在了这片土地上。而最后,家父却把这个秘密带进了坟墓……容我说得更详细些好了。那一年我二十四岁,刚从斯德哥尔摩的卡罗林斯卡医大毕业。”
“您的专业是?”扎罗夫插了句嘴。
“细菌学。不过,若非家父反对,我当时大概就去学女子不问津的法医学了。所以那个时候,我只要有空,总会跑去听艾克曼教授的课。后来弗洛林教授被夫人毒杀,众人都怀疑这是他的学术论敌曼奈尔教授所指使的,我还曾意外帮了点儿小忙呢。”她的这句话,在后面发生的杀人案中,令扎罗夫意识到争论者的出现,从心理上给他造成沉重的压力。炽热得如同火花一般的推论和沉着冷静的批判态度——尽管这对立一直持续到了终局,但扎罗夫在这番滔滔大论结束之后,却以一种近乎畏惧的感情,窥伺着夫人的嘴唇。
接着,夫人继续说道:
“当时,我听从家父的召唤,第一次踏上了八仙寨的土地。但这说不定就是宿命,当我抵达这里的第三天,家父竟猝然去世,而我的无尽坠落亦宣告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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