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镜所在的位置,就是平日阿藏念经修行时的座位,且如其高度正是她的眼睛的话,那么当然与之对坐的十四郎的关系中,就必定存在有唆使泷人之物。而实际上,泷人这次也因此被推进了毫无赎偿余地的绝望之中。这正是对泷人的疑惑的最终解答。泷人的脸上的血色渐渐消失,变得苍白如纸。她向着自己心中的十四郎讲述起了结论。
“每当想起自己肤浅的喜悦,我心中就会充满无限的怜悯。我恨你——当初让我发下那残酷誓言的,正是你呀!只给我留下那具散发着野兽臭味的尸骸,自己却飞到不知何处,而且还如此对待自己的躯壳,这实在太讽刺了。时至今日,我曾多次听到你细微的足音,感到不安,而今天我亲眼看到了你的影子。在救护所里高呼‘高代’,正是因为周遭突然变得光亮,看到鹈饲的肠子而导致的。时江当时所听到的,是你在催眠中,念出了妈妈的瞳孔里映出的文字。
法国心理学者贾斯特罗的实验里,不是也有着与此相同的例子吗?在催眠中,是能够念出映在瞳孔中的那一毫米大小的文字来的。请你转身看看背后。上边写着——反玉足玉高代道反玉——虽然当时妈妈的瞳孔里映出了‘高代’(TAKASHIRO)两字,但对如今这个已经认不了几个字的十四郎而言,那两个字也就只能念做‘高代’(TAKAYO)了。我说得没错吧?你心中明明知道,却耍了个坏心眼,故意不告诉我,狠狠把我给耍弄了一通……嗯,我当然知道,而且我还知道那个十四郎体内,果然住着以前的你。还有现在应该活着的鹈饲邦太郎,当时就像你的脸一样,已经死掉的事……”
随后,泷人逃也似的出了御灵所,站在门旁,用潮湿的双手捂住了脸。她感觉自己就像是在遭受着全世界的嘲笑。尽管命运本身就是这样的,但那样的逆转也太过突兀,太过戏剧化了。而方才那野兽般的欢愉,又是怎样讽刺的一出前戏?泷人感觉她就像是当着不认识的男人的面,被人扒光了衣服,心中充满了羞耻和恐惧,漫无目的地迈着蹒跚的脚步,在月夜的庭院中游走。她只觉得口干舌燥,胸口上就像是压着什么重物一样。脑袋上的筋隐隐刺痛,她能够感觉到不停翻滚的沸腾之血,正在太阳穴与心脏之间循环流动。泷人不断地想让自己冷静下来,感觉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不能忘记的事,有时又突然像是被什么无法判断的观念所打动,大吃一惊。然而,尽管在此浑然忘我的期间,那种思考事物的力量不断挣扎欲出,但在瞬间之后,它便会再次沉入到迟钝不已的混沌意识中去。这时,她感觉一阵蒸气般的温暖擦过衣角,剧烈的疼痛从下边突然蹿了上来。不知何时,她已经跨过了厅堂的门槛,看了看双脚下的那颗血淋淋的鹿头。一瞬间,一种可怕的观念如波涛一般压倒了泷人,使得她的身心全都失去了平衡,一下子便趴在了地面上。她的脸颊从草根上擦过,一边嗅着冰冷的大地的气息,一边挣扎着想要摆脱那不断向她袭来的危险的耳语。
开始腐烂的鹿头散发出排泄物一样的异臭,令泷人回想起了那阵不堪忍受的产子之痛。但既然现在的十四郎果真发生过容貌改变,那么之前她不惜搞出那样一场游戏,最终移植到了时江身上的幻象,究竟又会变得如何呢?两个十四郎——这令泷人陷入到了进退维谷的难题之中。那种欢愉从天而降,一线光明射入了昏暗无光的黑暗之中。泷人就如同遭到梦魇袭击似的,慌忙站起身来。如果想在这片孤寂的地峡中,将有价值的人生给维持下去的话,那么就必须将那块肿包给除掉。
那美丽与丑恶的两面,各自代表着十四郎的两种人生。但如果要将两者重合在心灵之上,那么擦抹了铁浆的时江,也与十四郎太过相似……现在的十四郎必须拒绝生存——这种癫狂,与其说是一种倒错,倒不如说是一种内心的大奇观。为了这不可思议的贞操,泷人必须在内心之中坚决地下定一个可怕的决心,为了十四郎,必须把十四郎给杀掉。但如此一来的话,即便除掉了十四郎,那么接下来就必须考虑一下,那个依旧在舔唇以待、垂涎欲滴的喜惣了。更进一步,就算把他们两人都除掉了,那么早已尽知其间一切的婆婆阿藏——千万不能忘了她那条在背后等着伤人的舌头。这三重的人物,在泷人的脑中互相盘结,又该怎样去将它们一一理清呢——而在一时之间,又必须给他们各自分工,为角色分配的事犯愁。然而,这各种各样的想法,在成长积累的同时,却又全都无法归结到一起,唯呈现出一种空想的形态来。这时,她突然感觉脑袋被重重地敲了一下,随后便开始眼前发晕。
自打那场隧道中的惨事发生之后,她就一直念念不忘的高代的事,这一次又在泷人的面前化为了两个幻象。自打在鹈饲的肠子中出现之后,有时会在阿藏的瞳孔中映现,有时又会化为数形式的幻象,令时江感到恐惧。但最后采取这两种形态,泷人的企图正被引导着走向凯歌。光凭混沌无形的内心中的幻象来打倒对方——这难道不正是世人趋之若鹜却又难以实现的最高的杀人形式吗?
或许是因为午后的雷雨吹走了闷热湿气的缘故,深夜的山峡里,令人感觉冷气逼人,根本就不像是仲夏。头顶上那怪石嶙峋的山峰沐浴在月光之下,看起来如同身穿白衣的巨人。而山脚下那些突显着漆黑树梢的冷杉,仿佛是巨人手提的尖锐枪穗。这怪异的景象,就如同头脑中的病态梦境,却又令人不禁想要将它拖入现实中去。然而,这样的光景,却丝毫不能让走进母屋、隔窗眺望的泷人感到是一场游戏,这一瞬间,不知究竟是紧张还是亢奋,不安之情已经到达了极点。说到这里,我想有必要对泷人开始时看到的,十四郎房间附近的情况,用图例稍稍加以记述说明。其卧室位于蚕室的厅堂楼梯上的右侧。前方的走廊上,雨棚之上有横向开关的栈窗。而沿着走廊前方的楼梯下去,其大部分由枯草小屋所占据,因此厅堂自然也就成了钥匙状,一方通向门口,而稍微宽敞一些的另一方,连接着与楼梯相对的蚕室。这里也有一处带有扶手,较为宽敞的楼梯,其上方是蚕室,尽管两处楼梯相对,但蚕室就只有两侧的扶手……如果从靠近墙边的扶手拉上一条直线的话,那么其对面,就是楼梯的正中央了。而也正是因为这样的位置,使得十四郎身陷了死地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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