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定主意,又返回墓里,从海盗的财宝里取出一点儿日本钞,把钞票塞到怀里,便朝市街方向奔去。
真是幸运,我在市街的人口处,碰到了一家破旧的旧衣铺。
我冒冒失失地闯进那家铺子。一位正在昏暗的电灯下打瞌睡的老掌柜睁开眼来,看到我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一时吓得呆若木鸡。
白布做的寿衣,说是衬衫也可以。我巧妙地掩饰说,从船上下来,衣服弄湿了,正伤脑筋呢。就这样,我请求他卖件旧衣服给我。看来海边上的旧衣铺好像经常有这样的顾客,掌柜的并没有怎么疑心,就拿出一件旧夹衣。
“那可真难办呐。要是临时穿用,这颜色行吗?”
我一看到那件衣服,便直言不讳地说:
“不管怎么说,这太素了点。”
我话音一落,老掌柜好像很奇怪似地直盯盯地看着我。
“啊,哈哈哈哈,不素啊。你这样的年纪,这颜色正合适。”
听了他的话,我不禁愕然。那件旧夹衣是五六十岁的老头儿穿的条纹花样,说那种东西适合我穿,不是太不礼貌了吗!
我想狠狠地训他几句,可是,从这老头儿说的那种话来看,可能是因为在墓中受了那么多的苦,我的容貌变了,显老了。于是,我问有没有镜子。老掌柜告诉我说,房间的尽头,挂着一面旧穿衣镜。
我漫不经心地朝那面镜子走去,一看到镜子中的我,我一下子呆立不动了。
镜子里不是我,是个令人望而生畏的怪物。我以为也许是那个怪物站在什么地方映到镜子里了,不由得环视了一下周围。当然没有一个人。
我试探地举起右手摸了摸头,于是怎么样?镜子里的怪物也同样举起了手。啊,那个怪物就是我啊!
眼睛深陷,像是两个窟窿,惨白的脸上瘦得颧骨突出,净是难看的青筋。而最触目惊心的是,我那往日引以自豪的密厚的黑发,统统变成了银丝般的白发。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白发鬼,小孩子见了会吓得哇哇直哭;走在街上,行人会吓得四散奔逃。啊,这个可怕的白发鬼就是我?!
我想起以前有个人钻到小铁桶里,顺着尼亚加拉瀑布流下来的故事。那是为了得到一笔巨款而进行的一场玩命的冒险。他成功地流下了瀑布,夺得了巨款。可是在瀑布的下游,看到从救生船捞起来的桶里精疲力竭地爬出来的那个人,人们不由得哄然惊叫起来。原来,刚才在瀑布上游钻进桶里的时候他还是个满头褐发的小伙子,可是,在顺着瀑布坠落的瞬间,却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头子。
我曾经读过这个故事。这是极度的恐怖在顷刻之间使人毛发变白的一个实例。
果真如此,我的情况就是这样。我在那座墓中的恐怖,决不亚于那个跳下尼亚加拉瀑布的人,确实是一次史无前例而又令人失魂落魄的体验,面目皆非不足为奇,头发变白也是正常的。
啊,这模样多寒碜啊!一想到这就是昨天的大牟田子爵,我便悲伤得禁不住凄然泪下。
刚才从墓里出来时的喜悦转眼变成了极度的绝望。我没有勇气以这副面孔、这副模样去见瑙璃子。她看一眼就会讨厌的,说不定会吓得望而却步。纵使她不讨厌,我这样一个丑陋不堪的老头儿,怎能作为那位天仙般的瑙璃子的丈夫而心安理得地与她同枕共寝?要是那样,她就太可怜了。因为我站在镜子前久久呆立不动,旧衣铺的掌柜不耐烦地对我说:
“先生,怎么样?这件夹衣不满意吗?”
我猛然醒来。想到白发老人竟抱怨那种条纹花样太累,我不禁难为清起来,心里像要哭出来似的,慌里慌张地答道:
“啊,正合适我穿,这就行啦。”
从掌柜那里接过旧夹衣,套在白寿衣上,随后又要了一条衣带,系上了腰,我又一次站到镜子前。那样子就像从监狱里释放出来,在拘留所里换衣服一样。唉,这副模样,不论哪位好友都不会认为我是大牟田子爵的,川村和播璃子也未必能够认出这个老头儿就是我。
我忽然想试一试,就去问掌柜:
“你认识大牟田子爵吗?”
于是,老人好像见过以前的我似地答道:
“怎么不认识,他是过去诸侯老爷家的少爷嘛。他可是个好人哪,只是太可惜了。”
“可惜?这话怎么讲?”
我假装不知道地问。
“他从地狱岩上摔下来,不在人世了。你好像是外地人吧,或许是你没看报纸?那可是一桩非同小可的大事件哩。”
“哦,是吗?他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到今天有五天啦。哎,这儿有那天的报纸,看看这个就清楚了。”
老人说着递过来一张地方报。我接过一看,不禁愣住了。第三版有一半都是关于我的报道,我同妻天台拍的大照片也登在上面。啊,这是怎么回事!我竟在看我自己死亡的报道,而且报上醒目地登着我的照片,旧衣铺的掌柜却丝毫没有发觉那张照片就是我。还有比这种处境更不可思议的吗?!
我不胜悲怆。唉,我这凄惨的处境简直有些滑稽。
“不过,大牟田先生现在去世也许还算是幸运哩。如果长寿,夫人毕竟还是夫人,恐怕好景不长吧,说不定他会同我一样厌世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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