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江和周扶景所坐的车子来到了玉岭的山脚下。预定只在这里住一宿,明天中午以前必须离开这里,返回上海因此,当天就必须要观看摩崖佛。
他们俩让车子等在那儿,从第一峰开始观看。
第一峰和第二峰上的佛像很多,但没有什么值得一看的 “在这次文化大革命中,经常听到打倒四旧的口号。你们真的不想保护文化遗产了吗?”入江问周扶景说。
“我是交通方面的技术人员。这方面的情况我不太了解。”周扶景回答说:“不过,我了解保护文化遗产仍然是我国政府的大方针。但是,这些没价值的东西,究竟能不能称得上是文化遗产呢?”
“起码是民众力量的纪念吧?”
“这是浪费人民精力的证物。从这个意义上说,也许还有保存的必要。”
他们俩一边这么交谈,一边朝第三峰走去 说是保存,其实摩崖佛是雕刻在岩石上,暴露在风雨之中,并不需要特别加以保存,只不过是不要人为地加以磨损而已。
入江想起了南京附近栖霞寺后面的“千佛岩”那里的佛像群据说是齐代的作品。在战争期间入江去那里的时候,说是修补,其实是糊上水泥,而且在上面涂上了彩色。云岗石佛的修补,也使许多佛像遭到严重的破坏。
“这样的保存,还不如不保存好。”入江心里这么想。
在到第三峰之前,他是用美术史家的眼光来观看,来思考问题。可是,来到第三峰的时候,他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普通的人,站在两尊大释尊的面前。
日头已经西斜,两人的影子长长地映在岩石前黄色的空地上。
“这两个大家伙是最大的浪费。把人民的力量扭向这样的方向,目的是让人们没有余暇来注意政治的矛盾。”周扶景作了他自己的解释。
从第一峰起,他们走的是山脚下起伏的小路。入江早已上气不接下气,而看来是差不多年岁的周扶景呼吸却丝毫不乱。这大概是平时的锻练起了作用。
入江擦了擦汗,仰首望着阔别了二十五年的第三峰上的佛像。最刺激他的是下段佛像嘴唇上的朱红色。
“据说从那次以后就没有点过朱,可是颜色一点也没有褪啊!”入江低声地这么说。但这不是自言自语。他说的是中国话就是证明。但他也不是特意说给周扶景听的。
“每隔十年在朱上又涂上朱,那是非常厚的,二三十年是不会褪色的。……对,嘴唇上那么厚的朱要完全剥落的话,恐怕需要一百年吧!”周扶景一边解着蓝色人民服上的扣子,一边这么说。
一百年—简直叫人想一想都会感到头晕目眩的漫长的岁月。要是在平常的情况下,听到这样的话,一定会感慨地说:‘到底是大陆上衡量时间的尺度啊!”可是,这时的入江尽管听说需要一百年的时间,也并不那么激动。对入江来说,跟映翔的关系可以说是超越时间概念的悲剧。
“仅仅一百年!?……”入江说道:“要使这岩面上的佛颜消失,恐怕需要四五千年吧!……”
周扶景感到意外,望着入江的脸。但入江马上闭上了眼睛。
释尊像的红嘴唇当然使他联想到映翔的面影。但他不愿去想她,因此闭上了眼睛,极力在脑子里描绘《玉岭故事杂考》中所写的场面。
入江试图在脑子里再现石能自杀的情景。佛像的嘴唇吸进鲜血时,这个场面就结束了。在这之后,映翔的凛然的面颊、明亮的眼睛、花瓣般的嘴唇……一齐涌现出来,流进他的脑海,面且不断扩大。
“咱们走吧!’,周扶景催促的声音,使入江清醒过来。
以后他们俩走过没有雕刻佛像的第四峰—番瓜岩,来到第五峰。
当他们再次坐上车子的时候,太阳已没入西山,四周已经昏暗起来。
预定当天晚上住在瑞店庄。
在去瑞店庄的途中,右侧可以看到五峰尾的山岗。入江凝神地注视着车窗的外面。
那些跨山的民房,已开始零零落落地出现。
在最高的地方建有两座民房。其中一座就是二十五年前入江短期住过的李东功的家。在黄昏的薄暗中,蒙陇地浮现出白色的悬楼。悬楼伸出三只细细的长腿,紧紧地咬着下面的岩石。
“不知李东功现在怎样了了!”入江心里这么想。
当时李东功已经六十岁,大概早已成了故人吧。
他的侄女李映翔呢?
隔壁的人家投有悬楼。入江最初去那儿的时候,那家跟李家一样,也有悬楼。那家当时住着一个叫谢世育的家伙,长马脸上生着一个黄瓜鼻子,尤其引人注目。在这二十五年的期间,就是这张狐狸般的脸孔,经常出现在入江的梦中。
“您在看什么呀?”周扶景问道。
“二十五年前,我曾在那个五峰尾上住过几天。是住在一个叫李东功老人的家中。那座房子现在还在那儿”
“啊,是李东功先生吗,他在十年前已经去世了。”周扶景是稍西边永瓯地方的人。永瓯就在这附近,看来他对玉岭是十分熟悉的。
“啊,是吗?”尽管这是预料中的事,但这位好老人的微笑在摇动着入江的心,他感到一阵凄凉袭上了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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