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沟壕的转角处停下了脚步。水面的纹路看上去有些奇怪。我屏住呼吸观察着周围。左转的拐角处有人正在走动。水面因人的走动泛起的水波,一层一层扩散到我的面前。我把枪端到胸前,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缓缓地吐着气,尽量不让呼出的白气模糊视线。水面波纹的间隔变得越来越窄了。那个人正在向这里靠近!我用枪瞄准那个拐角。忽然,拐角的后方一枚迫击炮弹炸裂了,爆炸发出的闪光夺走了我的视野,巨响给我带来了强烈的耳鸣。水波激烈地起伏着,终于,拐角出现了敌人的身影。我有在他开枪之前将他射杀的自信,然而我没有这么做。
从拐角处现身的敌兵,他的胸口被红黑色的血液浸染着,摇摇晃晃地向着这边扑了过来。令我惊诧的是,他的肩上,那个叫做头颅的部分,竟然不在了。失去了头部的脖子汩汩地淌着红黑色液体,暴露着模糊的血肉。我抑制住自己发出悲鸣的冲动,本能地向后退去。无头尸倒了下去,砸进了泥水里。融了血的泥水飞溅起来,拍湿了我的面庞。尸体呈双手下垂状,在水面上漂浮着。
他应该是活着的,就在他出现在我面前的前几秒钟,他应该还是活着的。几秒钟前,我跟他作为不同阵营的士兵,彼此面临着杀死对方或被对方杀死的境地。他应该也发现了我的存在,他屏住了呼吸,慢慢地向着他的猎物靠近。然而,出现在我面前的他已是一具无头的尸体。也许在惨剧发生的瞬间,连他自己都还没有意识到生命的逝去,失去了头颅的他还凭借着本能和残留的生命在战壕中前进过。
我向着他走来的方向张望了几眼。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泥水配合着炮弹的轰击,不知疲倦地震荡着。
头顶响起了机关枪的呻吟。我方的机关枪兵正在向着敌军的方向不特定地扫射着。我不知道他们到底击中了多少德国兵。不过至少,在这惨烈的枪声中,我回复了自我。
除了炮弹的轰鸣,我听不到别的声音,包括来复枪的发弹声和士兵们的惨叫。战场成了七十五毫米野战炮、四十二厘米攻城曲射炮,还有二十五厘米弧线臼炮的表演专场,根本没有步兵出场的空间。各种各样的炮声交相辉映着,甚至无法分辨是敌方的炮声还是我方的炮声了。而战壕里,只有这里,被谎言一般的寂静层层包裹着,就连四周忘我地坠落着的炮弹也仿佛是在另一个世界燃烧着。
稍微走了一会儿以后,我遇见了冉。他的身边,漂浮着一个身着法国军服的男人。那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那具漂浮在浑浊的水面上的尸体,也没有头。又一具无头的尸体!
“是谁死了?”
“克里斯托弗。”冉慌乱地说着。
“记事本,身份证,手表,靴子,全都是克里斯托弗的东西。少尉,我要和克里斯托弗一起回故乡呢!我俩都是蒙彼利埃[Montpellier,法国南部地中海沿岸城市,是法国西南部当前最重要的商业、工业中心。蒙彼利埃第三大学和巴黎大学、图卢兹大学齐名,是法国最著名的国立大学之一。
]出身的。可是,你看,他现在成了这个样子……他的头,他的头去哪儿了?这样子怎么回家?是谁干的?是哪个浑蛋干的?”
冉已经变得非常情绪化,看来我必须说些什么让他平息下来。
“被德国佬的炮弹打中头部了。我们现在哀叹同伴的死也无济于事,还不如拿起枪去替他们报仇!你说呢?”
“你是说我们要拿着步枪去刺杀五百米以外的德国炮兵吗?到那儿以前就会被德国佬的机关枪扫成蜂窝了吧?再说,被炮弹击中,会是这样干干净净地只飞掉一个脑袋吗?”
“也不是不可能。”
我一面说着,一面被自己的话怔到了。也不是不可能。确实并非绝无可能,但可能性根本微乎其微。我开始认真地观察面前这具尸体。从颈部的断面来看,他并不像是被炮弹爆炸的冲击掀飞了脑袋,那模糊的血肉上显露着被刀刃之类锋利的物体切割留下的痕迹。
“事情没那么简单,”冉微微地颤抖着,“克里斯托弗的头,是在一瞬间消失的。”
“一瞬间?”
因为附近炮弹的轰鸣,我没有听清楚冉说了些什么。但是他点了点头。
“我们两个一起走着。克里斯托弗稍微走在我后面一些。周围回荡着机关枪和炮弹的声音。啊,确实,不得不承认德国佬的大炮声音和威力都够强的。我们在炮火和子弹交织的死亡之网里穿行着。事情就发生在我走过拐角的时候。伴随着隆隆的炮声,我听见有人在呼喊着我的名字。我回过了头。克里斯托弗不见了!于是我从拐角转了回去,毫无准备地看到了难以置信的一幕——没了头的克里斯托弗直挺挺站在那里。”
听着冉的话,我想起了那个没了脑袋的德国兵。跟那个时候的情况太像了。他们甚至让我联想到了“六个无头骑士”。
“冉,我们走吧,”我抓住了他的手臂,“留下来也没用。”
正当我们准备继续行进之际,一个德国兵冷不丁从旁边的战壕翻了进来。他端着刺刀步枪,从很近的地方笔直向我冲来,一面还用德语大喊着什么。我预感到了自己的死亡。死亡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虽不知道是谁,但肯定有哪个名人这样说过。我闭上眼,只觉得胸口一阵剧痛,估计是被刺穿了心脏吧。然而,我睁开眼,德国兵依旧站在我眼前,似乎正要把刀子整个刺进我的身体。就这样短短一瞬,却仿佛过了几十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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