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懒散的坐姿就像是被随意放置的死人,只有视线是朝向大海。
她接着得意洋洋地抽动鼻子,再次呢喃道:「我是爸爸的东西。」我心想,国中生果然还是个孩子。为什么我会觉得她成熟呢?她有一张用错误方式养大的可怜小孩脸孔,我厌恶的不是小花这个人,而是隐藏在背后不知其真面目的黑暗。我始终认为淳悟的一切被这孩子夺走、被迫牺牲了自己,因而很讨厌她。小孩是相当棘手的生物,为了养育小孩,无论是毅力或体力,甚至是自己多彩多姿的人生等许多事物都得牺牲掉才行,而且还要求得无条件地去爱孩子。所以我觉得淳悟被这个无趣的小孩阻凝了人生,我也一样。
然而,事实或许截然相反。说不定是淳悟将这孩子的一切夺走,将没有形体的东西、宝贵的东西,像是灵魂般的东西,统统夺走了。
因为在剥夺下成长,整个人形成一个庞大的空洞,长大之后藉由掠夺他人生存下去。那个人或许就是这样,身为大人却不成熟,只是一径地腐败。所以,我不要再继续等了,啊,我就真的放弃吧。
可是,小花她……
这个被剥夺的北方小镇,渔获量日渐减少,现在连拓银也濒临危机。身上带有香甜牛奶味、柔弱而无力的孩子,她来到了这里。镇上的人们或许是在无意识中,注意到这个始终被掠夺的孩子的可怜遭遇,所以才会对她格外温柔。
还是说,其实大家也是想掠夺稚嫩又娇柔的东西,想掠夺弱小者的纯洁灵魂吗?抚摸她,疼爱她,面带笑容地守护她,但到头来果然还是—— 想掠夺她吗……
「天气好像从今晚开始就会转坏。」
小花突然用沉窒的声音说道。
「咦?」
国中生们准备要回家了,女孩子们朝这里挥手,活力充沛地边跳边叫着小花。小花挥手回应对方,并站起身拍拍水手服屁股后面,然后低头看着我说:
「因为我和爸爸每天早上都会一起看气象报告。妳有带雨伞吗?小町小姐。」
「没有。不过我是开车来的没关系,谢谢妳。」
「嗯。」
小花不以为意地响应,继而远眺大海,目光彷佛凝聚在大海另一端的遥远彼方。日渐西沉的天空,隐约被聚集的乌云染成不祥的紫色;还有,开始吹起的风似乎也带着过于厚重的湿气。这是在北国天气骤变前,所吹起的夹带湿热并令人不舒服的风。
温润的风吹动水手服上的白色领结。「小盯小姐……」低哑的嗓音透露出一丝寂寞。小花伸出苍白的食指,一径地笔直指向大海。
「暴风雨要来了喔。」
第六章1993年7月
小花与暴风雨
「暴风雨要来了喔。」
我倚靠着窗框,手指直直指向整面深紫色的夜空。坐落于青苗岬前端的这栋小房子,是一问与民宿并排建造的平房,总是弥漫着海洋的气息,海浪声像大地摇动一样,海潮香丝丝沁人心睥。唯独这一晚,北方的漆黑大海与异常鲜艳的紫色虚幻似地在天空交相辉映,犹如玻璃般晶莹闪亮。
「小花,该睡觉啰。」
妈妈坐在房间正中央折着一堆洗好的衣物,头也不抬地唤了一声。她染成咖啡色的头发烫成小卷,垂至背上的一缯发尾枯燥而泛黄;妹妹依偎在妈妈的膝前,半睡半醒地看着没关的电视;爸爸一身背心短裤,伸手拿起放在矮桌上的啤酒罐。在六帖大的平房里,三人度过一天结束前的悠闲时光,我则在屋内一间面海的昏暗三帖房里,倾身靠在窗边。三帖房是今年升上国中的哥哥使用的书房,我总觉得在客厅待不下去,于是常常窝在和厨房交界的角落边或哥哥的书房。
窗外有着陌生的紫色夜空,让我回想起哥哥曾经说过,下雨前的天空颜色会和往常不同。我猜想会有暴风雨来袭,但哥哥从课本上抬起头说:「就算会下点小雨,到明天早上也会停,因为今天晚上的天气不错。妳看,海上也有很多出海钓花枝的船只。」他以自动铅笔指指海面,粼光闪闪的夜海上,钓花枝渔船的灯光像是玻璃上的污渍零星散布各处。
「小花,快去睡,已经超过十点了。」
客厅傅来嫣有些强硬的声音。我回过头一看,她正撩起干燥的长发,用细小双眼瞪肉我这里。爸爸的目光紧盯着电视,沿着啤酒罐滴下的水滴从矮桌一滴一滴落至起毛的榻米上。
「睡前要先准备好明天要用的东西放进书包喔。妳啊,老是因为忘东忘西被老师念吧,妈妈可是很丢脸的呢。」
我离开窗边,打开三帖房里的小壁橱,下层是我专用的空间。瞄了爸爸一眼,他正将熟睡的妹妹抱到棉被上,妹妹软软地摊开四肢,安心地呼呼大睡,我觉得那样的妹妹就像是一个不可思议的生物。当我将小学四年级用的国语、数学和社会课本等塞进书包时,耳边听见了蚊子尖锐的振翅声掠过。
北国学校的暑假比较短,相对的,寒假就比较长。七月十二日距离放暑假还有一段时间:心情上却已经像在放假,完全无心上国语课和数学课。我抬起头,看着墙上从祖父那代便开始使用的巨大壁钟,旁边有祖父和祖母的遗照,彷佛俯视年轻家庭似地斜挂在一起。爸爸的父亲,我的爷爷无论眼睛或鼻子都显得硕大无比,眉毛粗浓,和爸爸像是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我总觉得那表情恐怖的黑白遗照老是瞪着我一个人,明明只是死去多年的故人相片,长久以来却一直让我感到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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