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立刻激动地喊道:
“我的儿子!弗朗索瓦在哪里?我要见他。”
他答道:
“我们的儿子对我来说是神圣的,夫人。他一点也用不着怕他的父亲。”
“我要见他。”
他举起手起誓道:
“您将见到他,我发誓。”
“那么,他可能死了!”她低沉地说。
“他活着,像您和我一样,夫人。”
又是一阵沉默。很明显,沃尔斯基在字斟句酌,准备开始他们之间不可调和的斗争。
他身强体壮,胸肌发达,两腿有点罗圈,脖子很粗,肌腱突出,头特别小,两边贴着两缕金发。这副模样使人想到他从前的粗犷有力和某种与众不同,但现在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已经变了,变得像个江湖擂台上的粗俗的职业斗士。往日令女人痴迷的魅力已不复存在了,剩下的只是一副粗暴、残忍的面容。他用故作镇定的笑容来掩饰他的冷酷。
他把胳膊放下来,顺手拖过一把椅子,向韦萝妮克鞠了一躬:
“我们将进行一次谈话,夫人,时间会很长,还有点痛苦。您坐下来好吗?”
他等了一会儿,没有回音,他并不感到侷促不安,又说:
“这张小圆桌上准备了吃的东西,您吃块饼干,喝点陈酒,或是香槟,这对您或许不会没有好处……”
他装作彬彬有礼的样子,想以这种完全日耳曼式半开化礼节,来表明他对文明的细枝末节毫不陌生,表明他熟谙礼仪中的一切文雅之道,甚至在对一个被征服的女人有权施以粗暴的时候,他也不会忽视这种雅致。就从这些细微处,曾使韦萝妮克再清楚不过地看到了她丈夫的本性。
她耸了耸肩膀,仍保持沉默。
“那么,”他说,“您是要让我这么站着,像一个绅士一样显示自己的教养啰。此外,还要请您原谅,在您面前,我穿着太随便。集中营和地洞的生活不宜于穿制服。”
的确,他穿了一条补丁裤,一件撕破了的红羊毛背心。外面罩着一件半敞开的白亚麻祭服,腰上系着一条绳子。实际上这身装束是精心设计的,加上他那戏剧性的表演动作和踌躇满志、洋洋得意的神情,使他显得十分怪诞。
他对自己的开场白感到满意,于是开始迈起方步,手背在身后,仿佛遇到最严峻的情况时,正不急不忙地思考着问题似的。然后,他停下来,慢条斯理地说:
“我认为,夫人,我们得抓紧时间,先用几分钟陈述一下我们过去的共同生活。您看好吗?”
韦萝妮克没有作声。他又用同样的语气说:
“当年您爱我的时候……”
她做了一个反感的表示。他仍坚持说:
“可是,韦萝妮克……”
“噢!”她厌恶地说,“我不许您……不许您提这个名字!……我不许您……”
他笑了笑,用一种屈尊俯就的口气说:
“请不要埋怨我,夫人,不管使用什么方式,我对您是尊敬的。我接着说吧。当年您爱我的时候,应当承认,我还是一个无情无义、放荡不羁而又不失风度的人,做事爱走极端,本不具备同您结婚所要求的品格。这些品格在您的影响下本来很容易获得,因为我爱您爱得发疯。您身上的那种纯洁令我如醉如痴,您的魅力和天真是我在别的女人身上不曾见过的。如果您耐心一点,温柔一点,您是可以改变我的。不幸的是,从我们不愉快的订婚时刻起,您就只想着您父亲的痛苦和怨恨;结婚以后,我们之间就存在着不可弥补的不和。您被迫接受了一个强加于您的未婚夫。您对丈夫只有怨恨和厌恶。这正是沃尔斯基这样的男人所不能容许的。多少女人,多少高贵的女人赞美我的高尚,因此我没有理由责备自己。您这个小资产阶级的女人却抱怨我,这就更糟糕。沃尔斯基是那种随心所欲、凭感情办事的人。这种性格,这种感情您不喜欢,是吗?随您去吧,夫人,我自由了,我又恢复了我的生活。只不过……”
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
“只不过我一直爱着您。一年之后事情有了急剧的变化,失去儿子使您进了修道院,而我,独自一人怀着这未能满足的、炽热而痛苦的爱情。我就这样生活着,您可以想象到:我试图通过放荡、暴力和冒险的生活把您忘掉,可是都没有成功。后来,突然又有了希望,人们向我指出了一些线索,我又全身心地投入寻找您,我又一次陷入失望和孤独。于是我又找到了您的父亲和您的儿子。得知他们隐居在这里,我就监视他们,或者我亲自监视或者由完全忠实于我的那些人来监视。我把找到您当成我努力的唯一目的,当成我行动的最高尚的理由,这时,战争爆发了。八天后,由于没有能逃出国境,我被投进了集中营……”
他停住了。他那张冷酷的脸变得更加冷酷了,接着他又吼起来:
“噢!在那里我过的是地狱般的生活!沃尔斯基!沃尔斯基!国王的儿子,竟然同咖啡馆的跑堂和日耳曼的流氓混在一起!沃尔斯基成了俘虏,受人耻骂和憎恨!沃尔斯基浑身长满虱子,沾满脏污!我忍受了,我的上帝!我们且不说它。为了逃脱死亡,我的所作所为是对的。如果有另一个人代替我去挨匕首,如果是另一个人用我的名字埋在法兰西的一个角落里,我都无怨无悔。要么是他,要么是我,必须作出选择。我选择了。这可能不只是对生活的渴望驱使我,还有其他,特别是一件新鲜的事情,一线意想不到的光明,从我的黑暗生活中油然升起,它已经令我目眩。不过,这点是我的秘密。如果您想知道,那么我们以后再谈。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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