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起来是如此年轻。眼睛因惶恐而睁得老大,汗津津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头发则因方才一场激斗而覆满了汗水和——那是血吗?——没错,是血。 艾滋病,她突然想到。万一那歹徒有艾滋病怎么办? 她随即又告诉自己:不,先不要去管那些。先处理好眼前的事再说。 大卫需要她。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一直到这一刻,她才赫然明白,为什么大卫从来不抱怨这件事会困扰她。抱怨其实是一种求助的讯号,你是在要求别人来为你解决那些困扰你的问题。但大卫从不曾需要她的帮助,所以他也从不曾向她抱怨过任何事情,不管是在他丢了工作之后,还是在萝丝玛丽还活着的时候。但此刻,他就跪在自己面前,喃喃地告诉她,他可能杀了人了,他需要她来向他保证,一切都不会有问题的。 一切都不会有问题的。不是吗?是你他妈的恶向胆边生,竟想抢劫一个善良无辜的老百姓,如今你不过是自食恶果。好,就算你因此丢了命,那也是你应得的报应。瑟莱丝飞快地把事情理过一遍:好吧,很抱歉,但没办法,事情就是如此。你愿赌就要服输。 她在丈夫额上轻轻一吻。“宝贝,”她低声说道,“你先冲个澡,那些沾了血的衣服我来处理好了。”
“这样可以吗?” “嗯,没问题的。” “你打算怎么处理?”
她其实也不知道。烧了吗?是可以,不过要在哪里烧?公寓里哪有地方。那就后院吧。但半夜三点跑到后院烧东西一定会招来邻居的注意。事实上,管你什么时候跑到后院烧东西,都很难不引人侧目。 “我先把它们洗一遍,”她脱口而出,“我先把它们洗干净了,装到垃圾袋里,然后再拿出去埋了。”
“埋了?”
“嗯,是不太妥当。那就拿去垃圾堆丢了吧……不,等等,”她嘴巴比脑袋转得还快了,“我们先把它藏起来,等到星期二早上再拿出去扔。那天是收垃圾的日子,记得吗?”
“嗯……”他扭开淋浴间的水龙头,目光却仍停驻在她脸上,等待着。他胸前那道血痕颜色变深了。她不禁再度担心起艾滋病——艾滋病或是肝炎,那些所有经由血液传染的致命恶疾。 “我知道垃圾车几点来。七点十五分,分秒不差,每个礼拜都一样。除了六月的第一个星期二;那些回家过暑假的学生们总是会清出一大堆垃圾,所以他们那天总是会稍微晚一点,但是……”
“瑟莱丝,亲爱的,重点是……”
“哦,我的意思是说,嗯,我就等垃圾车快要离开的时候再匆匆跑下楼去,假装我漏扔了一袋垃圾,然后趁车子已经启动了的时候再直接扔进车后头那个大型的压缩器里头。你觉得这样好不好?”她强迫自己挤出一抹微笑。 他伸手试了试水温,背朝着她。“就这么办吧。嗯,宝贝……”
“怎么了?” “你还好吧?” “没问题的。”
A型、B型还有C型肝炎,她想。伊波拉病毒。隔离禁区。 他再度睁大了眼睛。“真的没问题吗?老天,亲爱的,我可能杀了人了。”
她想再靠近他一点,想碰碰他。她想离开这个狭小的浴室。她想揉揉他的颈背,告诉他一切都不会有问题的。她想逃开这里,找一个地方把事情想清楚。 但她只是站在原处。“我现在就去洗衣服。”
“好吧,”他说,“你去吧。”
她在水槽底下找到一副橡胶手套,那是她平常刷马桶的时候戴的。她戴上手套,仔细地检查上头是否有任何裂痕或破洞。等确定手套没有问题后,她方才捡起水槽里的衬衫和地上的牛仔裤。牛仔裤上也有不少暗红色的血迹,因而在白色的瓷砖地板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怎么会连牛仔裤都沾到了呢?”
“沾到什么?” “血。” 他看着她手上的裤子。他看看地板。“我跪在他身上。”他耸耸肩,“我不知道。大概是血溅上来吧,跟衬衫一样。” “哦。”
他迎向她的目光。“嗯,应该就是这样。” “好吧。”她说。 “好吧。” “好吧,那我去厨房洗衣服了。” “嗯。”
“嗯,就这样。”她说道,然后便转身离开浴室,留他一个人站在原处,一手放在水龙头底下,等着水变热。 她站在厨房里,将衣服扔进水槽,扭开水龙头,然后怔怔地望着鲜红的血块,还有一点点半透明的肉屑——老天,还有几块像是脑浆的东西——被哗哗流下的自来水冲进了排水管里。她始终觉得很不可思议,一个人的身体竟可以流出这么多血。他们说一个人体内大约有六品脱的血,但瑟莱丝始终觉得应该不止。她四年级的时候曾有一次和朋友在公园里追着玩,一不小心被绊倒在草地上;就在她挣扎着想捉住什么东西稳住身子时,她的手掌却让隐没在草丛间的一只破玻璃瓶划破了一个大洞。那次意外截断了她手掌上每一条主要血管,幸好她当时年纪还小,恢复力强;但她四指的指尖却直到她二十岁那年,才真正恢复了全部的知觉。无论如何,关于那次意外,她记得最清楚的便是血。从她身体里头流出来的血。当她从草丛间把手举起来时,她只感觉手肘一阵酥麻,然后便眼睁睁地看着鲜红的血液从她手掌上的那个大洞里汩汩地流淌了出来。两个玩伴当场失声尖叫。回到家里,就在她母亲打电话叫救护车的几分钟内,她的血液便填满了整个水槽。到了救护车上,他们用弹性绷带一圈一圈把她受伤的手捆扎得有如她大腿那般粗,但不出两分钟,层层绷带便被她的血浸透了。在市立医院里,她躺在白色的急诊室床上,默默地看着鲜血迅速地填满了床单上的沟槽,然后再往下滴落,在地板上形成一滩又一滩鲜红色的小水洼。就这样,血不停地流,一直到她母亲终于发现了,放声尖叫得其中一名值班的住院医师不得不让瑟莱丝插队、安排她优先就诊为止。不过是一只手哪,竟流得出那么多的血。 而眼前,不过是一个人的头,竟也流出了这么多的血。因为大卫抓着他的头去撞水泥地,因为大卫反复殴打他的脸。歇斯底里,她想一定是的,恐惧引发的歇斯底里。她将戴着手套的双手伸到水柱底下,再次检查上头是否有破洞。没有。她在衬衫上头倒了洗涤精,拿来钢刷使劲地搓揉刷洗,然后拧干了,再从头重复一遍相同的过程,直到拧出的水从粉红色渐渐变成了无色的清水。就在她打算朝牛仔裤进攻的时候,大卫冲好澡,简单围着一条浴巾走进了厨房,坐在桌边,一边啜饮着啤酒、一边抽着萝丝玛丽之前藏在柜子里的烟。 “我他妈真的是搞砸了。”他柔声说道。 她点点头。 “你知道我说什么吗?”他低声继续说道,“不过就是一个寻常的周六夜,你像往常一样出门,要的也很简单,不过就想轻松一下,结果呢……”他站起身,走到她身边,身子半倚在炉子上,看着她奋力扭干了牛仔裤左边的裤管。“你为什么不用洗衣机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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