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啦,德鲁。”
他听着电话里传来德鲁沉重的脚步声,啪哒啪哒敲打在木质地板上,一边递给哈蒙太太两张刮刮乐彩票,收了钱,勉强忍下几乎要让老太太浓浓的风油精味熏出来的眼泪。他听到德鲁由远而近的脚步声,感觉自己心跳微微地加速了。他找了十五块的零钱给哈蒙太太,微笑挥手送她走出店门。 “吉米?”
“我在。” “唉,不好意思,我搞错了。睡在伊芙房里地板上的是黛安·塞斯卓,不是凯蒂。”
吉米的心脏一下漏跳了一拍,仿佛是突然让镊子掐住了。 “嘿,没关系。” “伊芙说凯蒂昨晚一点左右送她们回来,然后就没交代说要去哪儿。”
“谢啦,德鲁。”吉米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我再打几通电话找找看。” “她有男朋友吗?”
“唉,十九岁的女孩子……男朋友随时都有,只是不知道又换到哪一个去了。”
“这倒是真的,”德鲁边说边打了个哈欠,“我们家那个伊芙还不是,一天到晚有不同的男孩子打电话来家里,妈的,我就说她恐怕得在电话旁边放一本花名册才搞得清楚谁是谁。”
吉米勉强挤出几声干笑。“总之谢啦,德鲁。” “没事的,吉米。你多保重。”
吉米挂上电话,目光却不觉死盯着收款机的键盘,仿佛它随时都要开口跟他说话似的。这不是凯蒂第一次彻夜不归;老实说,这甚至不是第十次。而且这也不是她第一次无故没来上班。不过她通常会先打电话报信才是。话又说回来,说不定她是遇上了哪个有着电影明星般的外貌和都市男孩般翩翩风度的臭小子……吉米自己还不至于老到完全忘了年轻是怎么回事。虽然他怎么也不会在凯蒂面前漏了口风,但他也还不至于假道学到真的去厉声责骂她的程度。 系在店门上的铃铛晃当当响了起来,吉米这才回过神来,看着第一群刚做完礼拜的老头儿老太太们潮水般地涌进店里,嘴里还念念有词地埋怨着一早阴冷的天气、神甫让他们不尽满意的布道,还有堆了满街的垃圾。 站在熟食柜台前的彼得应声抬起头来,用抹布迅速地擦过手。他把一整盒橡胶手套扔在熟食柜台上,然后便在二号收款机后站定。他转头低声对吉米说道:“欢迎来到地狱。”接着,第二群赶早班的虔诚信徒便不惶多让地也冲进了店里。 吉米已经有两年多不曾值过周日的早班了,他几乎已经忘了这场面会有多混乱。彼得说得没错。这群在大多人还沉醉在梦乡里的时候便起早整装、不到七点便塞满了圣西西莉亚教堂的虔诚老人们,拿出他们这种异于常人的宗教热情,横扫吉米这家小店,清光架子上所有的甜甜圈与面包,倒光几大壶的热咖啡,喝光冰箱里的牛奶,连柜台下方的报纸都让他们抽掉了至少一半。他们满不在乎地踩过不幸掉落在地上的土豆片与成串装在塑料小袋里的花生,他们也不顾自己前头还排了先到的人,一径对着吉米与彼得大声嚷嚷着自己单子上的东西——三明治、乐透彩票、刮刮乐、巴尔摩还是切斯菲尔牌香烟……然后,在终于轮到自己的时候,他们更不管身后还有多少顶着白发或秃光了的人头在攒动,只是从容地询问着吉米或彼得的家人最近好不好,一边不慌不忙地在皮包里搜寻,非得掏出里头每一个还粘着棉屑的一分钱钢镚儿不可;最后,他们还要花上好些工夫,才能把一个个装满东西的塑料袋从柜台上拽下来,让路给下一个早已气得开骂的顾客。 吉米自从上回参加过一个酒类饮料无限供应的爱尔兰婚礼后,就再也没看过这样混乱的场面了。当最后一个白发苍苍的顾客终于跨出店门的时候,他抬头瞄了一眼指着八点四十五分的时钟,方才发现自己穿在运动衫底下的那件T恤已经让汗水浸透了,紧紧地贴在身上。他看着眼前的爆炸案现场,再转头望望彼得,心头突然涌出一股惺惺相惜的情感;他不觉想起了七点十五分那群警察、护士与妓女,他感觉自己与彼得之间的情感已经因为两人携手打过周日清晨八点这场混仗,而瞬间提升到一个全新的层次。那群来势汹汹的银发大军。 彼得面露疲色地对他露齿一笑。“接下来还有半小时可以喘口气。不介意我去后门抽根烟吧?”
吉米开心地笑了,突然对自己亲手建造的这家街角小店感到无比的骄傲。“妈的,彼得,你爱抽抽一整包都行!”
他整理了走道货架上的商品,再补满奶制品架。而当他正要端出更多馅饼与甜甜圈时,店门上的铃铛却再度响起,然后他便看着布兰登·哈里斯领着他那个绰号“沉默的雷伊”的哑巴弟弟晃过柜台,往一排排堆放着面包、洗衣粉、饼干以及茶袋的走道那边走去。吉米假意低头忙着整理放甜甜圈的包装袋,一边希望彼得不会当真给自己放上一段假期。他希望他能立刻滚回店里。 他偷偷往走道那边望了一眼。他注意到布兰登的视线一直不住往收银柜台那边飘,一副打算抢劫或是要找人的模样。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吉米还以为彼得真的不顾他的吓阻在店里卖起大麻来了。但他随即恢复理智,想起当时彼得曾直视着他的眼睛,发誓他永远不会做任何会伤害到这家店的事。吉米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因为,除非是什么骗子之王,否则谁也没办法看着吉米的眼睛说谎。他捕捉得到你所有的眼神,哪怕是多么细微的牵动,他都能看得穿、识得破。吉米从小看着他的酒鬼父亲许下过一个又一个永远不会兑现的酒醉的承诺——看多了自然也学会辨认了。吉米想起彼得曾直视他的眼底,发誓他绝对不会在店里搞起大麻交易;他知道他说的是实话。 那么,这布兰登到底想干什么?他不会蠢到想在他店里偷东西吧?吉米认识布兰登的父亲雷伊·哈里斯,他知道这家人血液中确实带着不少愚蠢的因子;但是,有什么蠢蛋会蠢到拖着一个十三岁的哑巴弟弟、跑到东白金汉的平顶区与尖顶区的交会点来抢小店呢?此外,如果说哈里斯一家还有什么头脑清醒的人的话,吉米也不得不承认那八成就会是布兰登这小子。他是个话不多的小伙子,长得倒是一表人才,而吉米也早就学会辨认一个人到底是因为蠢到开口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还是只是生性沉默,只是喜欢静静地听、静静地看、静静地观察周遭的一切。布兰登绝对是后者;你感觉得到,他或许知道得太多了些。吉米感到有些不安。 他转身朝着吉米,两人的目光终于交会了。布兰登朝吉米紧张而友善地一笑:那笑容是夸张了些,仿佛他心里还有什么别的打算似的。 吉米先开口了:“找什么东西吗,布兰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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