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戴标志就很容易辨识,因为你看到的往往不是一个人走过来,而是一张名片走过
来。
然而,扁形人物并非全然的一无可取,我们先看在小说和电影电视的世界中充
斥着不亚于恒河沙数的其薄如纸的人物,就知道个中必有道理。这一点世故敏锐如
弗斯特知之甚详,他指出两点:一是易于辨识,另一个则是便于读者记忆,这两大
优点当然互为表里。
不信我们可以试试看。像我们前述的金庸小说人物,你不会搞混,也很容易向
别人引述,因此,他既不用考验读者的耐心、专注和能力( 洞察力、感受力、记忆
力等等) ,更易于传播和引用;然而,我们要怎样才能简单辨识小说中的非扁形人
物呢? 你要如何才能记得清《战争与和平》里的安德烈公爵呢? 或《白痴》里的米
西肯呢} 或《喜剧演员》里的那位第一人称途述者布朗呢? 用佛斯特的话来说,是
“……我们却无法以一句简单的话将他描绘殆尽。
在我们的记忆中,他和那些他所经历的大小场面血肉相连,而且这些场面也使
他不断改变。换句话说,我们无法很清楚地记得他,原因在于他消长互见,复杂多
面,与真人相去无几,而不只是一个概念而已。“
共相与个相
至于相对于扁形人物的所谓圆形人物,这里只消把上述的说法逆转过来即可,
不必费口舌。包括圆形人物接近真人,强调个别的差异性和独特性,尤其是他在不
同处境不同特定时空之中的种种矛盾和变化;也因而包括了他的辨识不易、解读不
易和传述不易。这样的麻烦人物在小说( 乃至于戏剧) 世界中出现的时代稍晚,一
直要等到18世纪以写实为着眼点的现代小说卓然而起之后,才取代那些大英雄、大
政治人物的肖像( 肖像当然只是扁扁的一张纸) ,成为我们所谓正统小说或严肃小
说中的主体人物。
这里我们来问个笨问题:如果说扁形人物是一种概念化的人物,强调共相;而
圆形人物倾向于个别的真人,强调差异和独特,那是否扁形人物更能让我们抓住人
性的共同真相呢? 不,当然不是这样,因为扁形人物所捕捉的所谓共相,只是一种
最表象、最浮泛的公约数,没任何秘密可言,就像英国名小说家D .H .劳伦斯所
说的,当你快速地从表层“知道”了这个世界,往往在这样已然了解的错觉之下,
丧失了真正深向挖掘的意图。
劳伦斯的“深向挖掘”,清楚地指出一个吊诡的真相:人性若真有所谓的共相
可言,用约分式的做法并无法带给我们多少的理解,相反的,往往我们从其巨大的
差异张力之际,乃至于从人性的各种扭曲、变形和推至不可思议的边界情况中,才
能得到一次又一次的理解。
我们生活周遭的真实经验是不是这样子呢? 应该是的。我们每天从报刊杂志乃
至于电视广播中会接触到很多扁形人物( 近几十年来,传媒已成为扁形人物的最大
集散地) ,我们也都能清楚地对别人传述,包括×××是“勤政爱民”,×××是
“愚笨”,×××是“有魄力”等等,但这些并不一定是他们真正的人格真相,我
们也无法通过这些得到什么对人的新理解。我们对人的理解,主要还是来自真实存
在的家人亲友,但你要不要试着说说看他们是怎么样的人呢?
公鹅与母鹅
从这里,我们清楚看到,永远对人的独特性和差异性充满好奇,笔下也多是圆
形人物的铁伊有多么不像个类型小说家;我们于是也就不难理解,何以站在类型小
说家读者至上的观点,克里斯蒂要讥讽她的小说“沉闷”和“琐碎”了。
类似的指责嘲讽方式和用语其实一直是我们颇熟悉的,甚至上升到比铁伊更了
不起的作家及其作品头上。包括《安娜·卡列尼娜》“拖泥带水哕哩哕嗦”,《追
忆似水流年》“琐碎不堪不知所云”,《罪与罚》“沉闷无聊看不下去”
云云——一个读者当然有权力做如此的评价( 只要他不在乎暴露自己的能力程
度) ,但我们得说,上述我们所列举的这三部小说,都是人类思维创作领域里的伟
大瑰宝,是毫不侥幸经历了时间的锤炼仍屹立如喜马拉雅山的真正高峰。姑且不论
它们会打开我们多少理解人性的新视野,仅就阅读当下的感受而言,它们也确确实
实带给一代代有洞察力、有感受力和鉴赏力的读者惊心动魄的美好阅读过程。
西方有句俏皮的谚语叫,“公鹅的好菜不等于母鹅的好菜。”沉闷或好看与否
亦因看书人向往、理解程度和感受力的不同而可能有着天壤之别,不是一个容易争
吵的题目,但借助弗斯特有关扁形人物和圆形人物的区别论述,我们可以得到一个
较心平气和分辨公鹅和母鹅的方法和阅读基本策略,不必动辄拿一些名为“琐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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