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圣大如约赶至省图书馆,按照事先在电话里的约定,走进图书馆服务大厅,在右侧靠窗的一排仿皮沙发找了个空座坐定。打电话的男子说有业务委托事务所调查,电话里讲不方便,问是否能将圣大约出。一桩业务由这样的开场白起头事务所见着多了,这些客户多半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不愿抛头露脸,过早暴露自己,电话里踌躇不定、吭哧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特别忌讳登门当面面谈,圣大一接电话就知道他们是哪路人。上午来电话的那名男子就是这些人其中之一。既不敢来事务所,又不愿圣大登门拜访,显得十分小心谨慎。圣大才不管他们抱着怎样的心态,只要寻到事务所,都是委托人,都需要圣大必恭必敬认真对待。往往此类客户所委托的业务恰是大案子,多半案情复杂,埋藏着很深的内幕,而委托人所掌握的情况只是些附枝末叶、捕风捉影的毛皮而已,弄不好,反倒给委托人带来更深的伤害。圣大理解这些人畏缩不前的矛盾心理,他首先要做的,便是解除他们的戒备,取得他们对事务所的充分信任。当上午那名男子犹豫不决时,圣大探询地建议他们可以在事务所附近的省图书馆见面。约好见面时间是下午两点。他午后小憩起身,抓起罗波泡得的龙井茶猛灌两杯子,披上风衣,一路快步行来。 此时他抬头看了一眼服务台上方的电子钟,一点五十五分,已经等了五分钟。圣大约见客户总是提前抵达,以表明他的诚意。服务大厅的暖气已停用,虽已是三月底,宽敞的大厅仍透出些许寒意,让坐等的圣大感到阴冷,站起身跺脚来回走了两步,突然心念一动,走到对侧朝阳的窗户边坐下。阳光穿过大厅的玻璃洒在身上,顿时感到暖洋洋的,他用余光漫不经心地搜索着对面的沙发。 时针指向两点。大厅走进一位着黑色休闲便西装的中年男子,在来往的人群中显得毫不起眼,可圣大认定就是他了。男子先把整个大厅扫视一遍,目光在右侧空无一人的沙发上稍作停留,便径直走向总服务台,心不在焉地浏览各种指示牌,转回身再次四下打量大厅一番,最后才将目光锁定那排空沙发,抬头看了一眼时钟,思忖片刻,走近沙发坐下。 圣大起身迎向他:“您是王先生吗?我是圣大。” 男子忙站起:“我是……啊,是的,我姓王……” “对不起,我来了一会儿。这边有些冷,那边有太阳,所以我……” “没关系,我刚到。”男子握了圣大伸出的手,一股寒气蔓延至圣大手上,他不由地蹙了下眉头。男子尴尬地讪笑着,局促地看着四周,“我们可以去外面谈吗?这儿欠安静。” 俩人沿着人行道朝黄龙洞方向度去。早春的阳光照在身上特别舒适暖和,草坪边沿小道栽了一长排迎春,翠绿的枝条缀满了黄色的花蕾,好几朵迫不及待地抢先绽放,似乎在宣告是我迎来了春天。圣大信步走来感到身上有一种激情在萌动,他惊讶自己早先怎么对环境和机体的感触如此迟钝,对大自然给于我们的慷慨馈赠竟无动于衷。看来人在水泥盒子里待久了感官和心理都会退化。 再看那男子,约四十岁年纪,早生的华发松散地夹在失去了光泽的黑发中,同样暗淡的瞳仁无神,把脖子埋在耸起的黑西服里,皱额蹙眉、心事重重,仿佛周围景色和春天的气息与他丝毫无关。 他们寻到朝阳、幽静处的靠椅,双双落座。 圣大保持缄默,通常在和客户初次接触时他得表现出足够的耐心。 “我今天和你见面的事请一定要保密,不论我们最终是否能达成协议,我和你谈论的内容一定要保密,这是我委托你调查的先决条件。否则……”男子开口说,用重复出现的“一定”来加强语气。 “这点王先生尽管放心,替客户保守秘密是我们的职业操守,要不我们凭什么吃这碗饭呀。” “那好,我相信你们。我……”显然,他在小心斟酌用辞,“是这样,我很抱歉,我不姓王,姓吴,单名一个淼。与你正式接触之前,我不想过早暴露自己。圣先生不会怪我吧?” “请不要过虑,对此我已习惯了。”圣大一脸的诚恳。“我理解你们。我只是希望从现在起,吴先生对我能坦诚相见,言无不尽,这对你我今后的调查至关重要,也是我考虑接受你委托的先决条件。可不能象你的大名那样掺有太多的水分。”为了缓和俩人之间的陌生氛围,他最后开了个小小的玩笑。 吴淼不为圣大积极迎合的态度所动,依然绷着忧虑颓丧的面孔:“我对你们是信任的,会按照你们的要求去做。我在一家建筑事务所供职,负责对外接单的前期业务。我妻子叫邱木槿,在省立益康医院任药械科长,我们的儿子还在念小学六年级。半个月前,我妻子木槿突然……突然去世了……” 吴淼的嗓音哽咽了,由于痛苦不得不中断了叙述。 圣大虽然多次经历过类似场面,但他从没有表现出任何应付客户的姿态,而是发自内心地流露出想帮助委托人、减轻他们痛苦的诚意。他语气凝重地问道: “很抱歉让你难过了。你——妻子——她,她是正常去世的吗?” “这正是我找你们的原因。我不知道,我对医学一窍不通。木槿她平时身体一向不错,除了她的慢性肠炎偶有发作外。二月份去厦门出了趟差,可能是没注意,回来就拉肚子,越来越重,只好住院。住在本院内二科,我们不愿到肠道科去,医院也同意了。头几天还算好,后来医院接到通知说我们正在用的一种药有副作用,赶忙停药,但已晚了。木槿病情越来越重,反复高烧不退,最后发展成心脏病……抢救几天还是不行,最后就……就这样殁了。” 圣大没有插话,这时候说任何安慰的话都无济于事,他更愿意让吴淼把心里的话都倒出来。他只是用关切的眼神望着他。 吴淼也没后话了。顾自沉静在痛苦的往事中,半天不言语。 圣大不能再沉默。吴淼一味追忆痛苦往事的心态会阻碍他们的继续谈话。他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觉得这里面有什么不对吗?” “我说不上来。”吴淼顿了一下又说:“我只是觉得木槿这个病不应该死去。就是一个拉肚子,以前她也常犯,从来没有严重到象这次不可救药的地步。就算那个药有严重副作用,可停用以后病情就好转了,怎么又发展到心脏病?她没有那个病的,从来没有。木槿在医院的同学、朋友也跟我说,她死得蹊跷。这可不是我当丈夫的胡乱猜疑。” “还有呢?” “基本就这些。” “我觉得你还有些疑虑在心里,”圣大盯问道,“你总不会仅仅因了这些困惑便对妻子的病故产生怀疑吧。” 吴淼低头凝视自己的脚尖,有一会儿没有开口,既不反驳也不认同。 “怎么样?” “……” “我说的不对吗?” 仍没有回答。 “我们可有言在先,否则的话……”圣大真有些急了。 “好吧好吧。”吴淼咂了咂嘴,坚决地甩了下头,“你说的对,是有些不对劲儿。我们俩结婚十多年,相互间一直是坦诚相见的,她有什么话从来不瞒我。可我觉得从去年下半年起,她总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半夜里经常唉声叹气、辗转不眠,问起她来,又哄我说晚上睡得很好。有时大白天坐在阳台上发愣,眼珠子直勾勾的,被我问急了,就拿单位工作太忙、人太疲乏了这些理由来搪塞我。我俩夫妻这么多年,没见她如此反常过。通过我平时细心观察和对她单位同事的了解,我还是掌握了其中一些情况,的确是与她工作有关。要知道她是医院药房主任,负责医院的药品器材采购,问题就出在这上面。上个月我曾与她深谈一次,我告诉她,不就是拿些回扣这档子事嘛,现在很普遍,有什么呀,只要把问题讲清楚,大不了我们退回去。她叹着气对我说,事情远不是我看的这样简单,要严重得多,问题就在于拎不清爽。现在上面就要开始大力整顿,这里面牵涉到太多的人和事,她实在是左右为难。她让我再给她些时间,等她考虑清楚了,会把全部实情一五一十地告诉我。可没想到她,她这么快就走了。” 圣大接着他的话说:“于是你就联系到她的病情,开始怀疑她的死因。” 吴淼说:“这不仅是我个人的看法,她在医院的同事也有疑问。但我们手头目前没有任何证据,没法对上级领导反映,也不能找公安局报案,你总得有点什么相关的线索和证据吧。所以我想到你们事务所。我相信我的妻子,我不愿意她扛着黑锅含冤九泉。你知道,现在医院把收受药品回扣的罪名全部扣在木槿一人头上。我要求你们帮我查清两件事:一、木槿的真实死因。二、医院药品采购的真实内幕,特别是有关我妻子的。怎么样?” 大眉毛扬起,仰头思忖着。 吴淼追问道:“圣先生,行还是不行,你给个痛快话!” 圣大不急不徐地说:“行,当然行咯,满足你的两个要求正是本医学调查事务所的专长。我也不想瞒你,知道我刚才在想什么?我在想,根据你所说的,有可能最终的调查结果揭示,一、你妻子是正常病故。二、药品采购的实情确实不利于你妻子。如此结果你能接受吗?” 吴淼语气坚定地说:“能,当然能!只要你们能提供给我真实的情况,我的心就算放下了。我不能永远生活在无法排遣的疑虑的阴影中。” “很好。”圣大起身说,“就这么说定了。我们一起来把它弄个水落石出。现在,我要开始我的调查,就从你这儿最先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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