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三十八岁的武文珏可用一表人材来形容:一米七八的个头,发达的上臂和胸脯肌肉凸显男性魅力,右分头梳理得油光锃亮,鹰钩鼻子下微微上翘的嘴唇充满中年人成功的自信。但是在他的客户面前,似乎总有些背驼,微翘的嘴唇给人的感觉是谦卑的,对人称自己只有一米七六,尤其当着男性客户的面。这些人可是他的衣食父母,必须给予足够的尊敬。外出联系业务时,他总是一身廉价得体的国产西服,从不系领带。不是他不会系,也不是不习惯,这可是要论场合的。 今天,在“金翎休闲健身俱乐部”的大门口下车的武文珏给人的感觉是威风凛凛的:一袭DOLCE&GABBANA的黑色休闲上装配奶白色的长裤,从敞襟外套露出的是红白竖条相间的REPORTER纽扣领运动衬衫。他潇洒地对上前的服务生一亮VIP级会员卡,左腕上的法国JE18K镶钻金表耀眼地闪着光。服务生接过他的宝来车钥匙将车开进地下停车库。他掏出ZIPPO打火机,“啪”地点燃烟后深吸一口,优雅地喷出烟雾,有意无意地左右顾盼,然后挺胸昂头一步一个脚印地登上门厅前的八级台阶,穿过笑容可掬的门僮和旋转大门迈入大厅。 今天全身的这副行头配上踌躇满志的得意形态才是武文珏的本来面目。比起他在高档消费场合的通常形象,是少了一样重要道具——领带。可这是什么地方?是休闲健身会馆,他最看不起那些西装领带革履的暴发户旨高气昂地出入此地。这些人荷包虽满,却少有涵养,穿着打扮常常不合时宜,吃西餐时用叉子举着整块黑椒牛排嘴巴凑上去啃。而我武文珏是什么人?是知识分子,是药品销售界的精英,是知识与商品完美结合的典范。出身即高贵,手里又有大把的钱,这样的人不成为上流社会的引领才怪! 联系业务时的巴结迎合、卑躬屈膝与此时的鲜亮照人、颐指气使的神态构成巨大的反差,常常使武文珏有烤着碳火吃冰棍的感觉,不知是冷是热,甚至对冷热都毫丁点无反应。经常无所适从,没来由地发火,手心潮热,注意力不集中,夜寐不能。老婆有时骂他是“更年期”,他当面不否认,其实心里清楚,那是他人格分裂的表象,是他双重人格生活的后果。要命的是,所有这些困惑均无从述说,无从发泄,客户那儿不用说,同事朋友面前要摆谱,当然不能丢丑,就连最亲近的老婆孩子也不行。记得在哪份报纸上看过,有家什么“发泄公司”,可以在那儿对着公司员工大声开骂,狠劲打沙袋,砸玻璃,竭尽破坏之能事,以缓解客户的内心压力。后来他偷偷翻阅了一大堆旧报纸、网上查询,楞是没影儿。再仔细想想,那种事儿似乎发生在国外。去看心理医生吧,还没落到那一步,好歹自己也是医科大学药学系毕业,他觉得有能力把握自己。他只有在跑步机和拉力器上拼命摧残自己,在销金窟里花天酒地抛洒MONEY,在她身上尽情吸吮女人的乳汁,这一刻,可以让他忘却许多烦恼,让他挣回一些失去的尊严,让他做回真正的自我。尽管过后他又会跌入无法排遣的矛盾生活的深渊。 武文珏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再怎么浑,怎么有钱,也不会跑到那些下三烂的地方与小姐们滥交。除了老婆和她,再也没碰过其他女人。开始和她交往,完全是她主动的。武文珏清楚记得,仅在他们第三次见面时,谈着谈着,她便开始勾引他,他不是傻子,知道女人说那样的话、做那样的举动意味着什么,稀里糊涂的他就上钩了。开始他还暗自得意,既搂得大把钞票,又抱得美人归,还是咱有本事。她的姿色不算漂亮,身段亦不优美,可举手投足之间透着高贵女性的端庄妩媚,娴熟热辣的床上功夫转眼间就把除老婆外再没碰过其他女人的武文珏打趴下了。他才醒来,天下竟有此等如狼似虎的女人,敢情自己老婆就是木桩一个。 渐渐,他对那个女人的看法有了转变。暴风骤雨过后,枯枝败叶、残垣颓壁一一显露。偷吃禁果的新鲜感逐渐消失,欢愉的激情怎么也调动不起来,那种消魂的感觉到哪去了呢?他认为主要是自己的心态不对了,可这都应归罪于她。是她,从来不曾把他当作一个可倾心的男人看待,在她眼里,武文珏不过是满足她情欲的肉身,需要时,挥之即来,根本不在乎对方的反应如何;厌烦时,一脚踹开,似乎这个男人就没存在过。又有什么时候是武文珏主动约得她?没办法,武文珏有求于她。他们之间的苟合更象是一场剥光了所有华丽衣饰仅剩下赤条条肉体的性交易,一场开始就不平等的交易。在这样的高压下,处于下风的武文珏能有激情吗?没有便没有,我就把它当成买卖来做,我付出什么代价,就要获得相应的回报。再者,咱本来可以一走了之呀,人家又没逼你。犯贱!武文珏自嘲道。 对着沙袋猛一通发泄,武文珏已是大汗淋漓,他高声长啸着发出最后一拳结束了上午的第一个项目。往常应该去蹬自行车,今天情绪不好,也许昨晚没睡塌实,感觉头脑晕忽忽的,提不起精神,改上跑步机。慢跑了没五分钟,他忽地将速度提高一大截。跑着跑着,胸骨后一阵发紧,揪心地难受。他慌了神,赶紧下了履带打开窗户,倚在窗台边大口喘气。早春的凉风迎面扑来,身着背心的他冷不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胸部和大脑却舒坦多了。有人被洞开的窗户吹得受不了,想来关窗,看见武文珏苍白面孔的狼狈样,关切地欲上前帮忙,武文珏摆摆手支开了他。 VIP部双人沐浴间相当考究,俱乐部老板可是花了血本专门从土耳其请了一流设计师精心打造,布局结合了中外特色。进门饶过玄关后便是休息室,半圆形的休息室顶头一张两米宽的帷幔大床,靠走廊侧是两张躺椅,小冰箱内各种酒饮水果一应俱全,面对着的墙上悬挂着32寸液晶电视。房间右侧是一个套间,推门可见一腰形按摩浴池,里间是桑拿间。这套双人间是按照客人留宿准备的,所有消费临走前刷卡结帐,不收现金,不接纳站街小姐,根据有关部门规定,在这样的封闭套间内也不得安排异性按摩。然而在登记时,俱乐部如何把关只有天知道。不过,武文珏从未在此逗留超过午夜。干他们这行的四处应酬多,对他在外面的所作所为老婆从不多心,至多叮嘱他几句要有节制,不是指色,是指酒。他不想被老婆怀疑,也不愿意因此而破坏家庭和睦。他时常在心里说,等老婆孩子有一天明白了他的苦衷,会原谅他的。 武文珏在按摩浴池躺下,头枕着浴巾,呷一口香槟,感觉舒服多了。从隔音严实的里间传出瓮声瓮气的女声,武文珏知道是她,没吭声;又是几声呼唤,五分钟后门开了。 “你为什么不睬我,不进里间?”她头发裹在毛巾里,左手拎一条浴巾赤条条立在武文珏面前质问道。 “你不能把浴巾围上吗?”跟他在一起桑拿时,她从不将身体遮上。 “你还没回答我呢。”人随着话音同时没入池中。 武文珏闭上双目,少倾,懒懒地说:“刚才在健身房突然胸口闷,气都喘不过来。” “真的?莫非你有冠心病,心绞痛发了?现在怎么样了?”她关切地问。 “现在没事了,只是头有点昏。” 她将武文珏拉至面前,让他的头靠在自己胸部,双手抵着他的太阳穴揉搓:“你也是人到中年了,该注意自己的身体,不要没命地只顾赚钱。否则将来身体跨了,再多的钱也要搭进去买药,你这个医药代表不成了熊瞎子掰玉米,一辈子白忙活了吗?” 武文珏奇怪她今天怎么如此多情,如此关心自己。他未及细想,只是觉得在她的摆弄下十分舒坦,昏昏欲睡。 “我跟你讲了半天,怎么没反应啊?”她一把推开浑身酥软的武文珏,“我在外面等你,快点儿啊。”将身上的水擦干,顺手一扬,浴巾落入角落边的整理箱,扭动着雪白的屁股走出沐浴间。 武文珏眼盯着她的背影,脑子却在想别的事,他真想再泡会儿,可是不得不穿上浴袍,外边的喊声又响起。她披散着头发斜倚在床上:“你怎么搞的嘛,人家头发都吹干了,酒也给你倒好。”每次做爱前,她都习惯为双方斟满一杯烈性酒。 “哎——”她心满意足地长长吐出一口气,起身系上浴袍。只有当她的欲望得到了满足后,才会将她细如凝脂般的胴体和羞部遮上。午餐叫到房间内用,他们从不同时在餐厅用餐。 “哎,刚才跟你说的事怎么样啊?”她用汤勺舀起粟米蘑菇汤送入口中。 “什么就怎么样啊?”武文珏问道。 她噹地撂下汤勺,说:“一舒服过你就什么都忘啦。就是刚才要你注意身体,不要只顾赚钱的事。” “我会注意的。”他正忙着对一块黑椒小牛排下手。 “你呀,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她抿了一口汤,说,“我记得一位名演员说过,‘健康对于拥有它的人是最不重要的,只有当你失去它时,它对你才是重要的。’听见没有,人家说的才是至理名言。你现在什么都有,房子、车子、票子、老婆孩子,可你不要忘喽,没有健康的身体打底,这一切你都无法消受!放弃你的一部分钱去换健康,这可是一本万利的买卖,你这么精明的一个人,这个帐应该算得来。” 武文珏奇怪,她今天怎么唠唠叨叨没个完,还是有关他健康的话题。她根本没必要对自己如此关心,即便是表面上的。他打定了主意,稳住了,且看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把才切了几刀的小牛排往她面前一推:“好了,我听你的,今后大鱼大肉我少碰,为了健康。”说着,把小杯的白酒也就势放在她面前,往高脚杯里倒了浅浅的红葡萄酒,“红酒喝点总可以吧,适量喝点红酒可以提升高密度脂蛋白,软化血管,对心脏病有益。哎,我这可是专家说的,不是哪个名人语录。”又给她倒了一杯。 她听出了武文珏的话外之意,脸沉了下来:“人家是为你好,你这样阴阳怪气的,给谁看哪!” 看来好戏要开场了。武文珏不温不火地回敬道:“我知道是为我好。可你不把话挑明了,我真是摸不着头脑。你就直接说,要我怎么做。” 她用眼瞟着武文珏好一会儿没啃声。 “咱们是老相识了。你说吧,我听着。” “那好,为了你和我长远的利益。听不听在你,总之,你要明白,我决不会害你……” 圣大给吴淼打了电话,约他面谈。晚七点三十分,天色已暗,吴淼穿了件深色长外套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事务所。在里间坐定后,一边喝着罗波沏的热茶,一边用紧张的目光四处打量着。 望着吴淼惊恐憔悴的神情,圣大安慰他说:“在我这里尽可以放松,不要有什么顾虑。你需要把大衣脱了吗?屋里有暖气的。” 四月初的天气已悄然变暖,赶上小阳春,在屋内根本用不着套件大衣,更不要说开着暖气。“不,不用,我还是穿着舒服些。” 圣大也不勉强他,嘱咐说把衣扣解开,以免出去后突然受凉。圣大把他们近段时间的调查所获简要地作了说明,然后征询吴淼的意见,想不想听听他初步的看法,或者待他最后调查结束再给他一个结论。吴淼很干脆地说,我既然来了,当然想听你们的分析。 “那我就你妻子的病情谈一点初步看法,在我谈的过程中你认为有误或有什么疑问可以随时提出。怎么样?” “可以。” “根据我所做的调查,综合各方面的情况,材料显示邱木槿因患心内膜炎而死。基本情况是这样:二月份她去厦门参加一个学术活动,在返程的飞机上就出现腹部不适,前一晚在厦门有过食用海鲜史。既往有慢性肠炎史。她当时认为是肠炎复发,自行服药治疗。后因效果不佳,去医院门诊检查。门诊意见也是肠炎,粪便常规和血常规等实验室检查符合诊断。二月二十二日经院领导批准开始静脉使用氯耐可霉素,二十五日入院,住内二科乙级病房。” 吴淼插话道:“是我跟曲院长说的,我们不想住肠道科,其实是木槿特反感。当时曲院长很爽快地答应了,说本院干部理应照顾。用氯耐可霉素也是她特批的,这么贵的进口药,一般人是用不到的。” 圣大接着说:“你说的对。氯耐可霉素是我国刚从德国进口的广谱抗菌素,价格昂贵,一支就要一百五十八元。可是好药若用法不当,也可能变成毒药。邱木槿入院后一直在用该药,直至当月二十八日才停用。” “医院说是这个药有副作用。”吴淼说。 圣大看了吴淼一眼,说:“二十八日那天医院接到药监局紧急通知,根据德国制药企业最新研究,该药若长期大量使用,可能引起伪膜性肠炎,尤其是合并使用氨苄青霉素、庆大霉素等药时极易发生。我刚才忘了提,从厦门回来后,邱木槿自行使用过‘氨苄青’对吗?” 吴淼答:“是用过,以前她也用过多次都没事。” 圣大说:“单独使用该药,不会有严重副作用,可是与氯耐可霉素合用,却易产生严重的伪膜性肠炎。根据病历记载,医院加用氯耐可霉素后,仍在使用‘氨苄青’” 吴淼用不满的口吻喃喃说道:“这个他们可没跟我说得那么祥细。” 圣大说:“这也不能全怪他们。由于是进口新药,短时间内还难以全面掌握药品特性,医院在接到通知的当天就停了药。遗憾的是,副作用已产生。邱木槿的腹泻症状加重,大量水样泻,一日多至二十余次,出现腹痛、呕吐、脱水和电解质紊乱等症状。粪便特殊培养有难辩梭状芽孢杆菌生长,粪毒素试验阳性,纤维肠镜检查和病理均支持伪膜性肠炎诊断。可以说,氯耐可霉素引起的伪膜性肠炎确确实实发生在邱木槿身上,这是很不幸的。” 吴淼的眼眶湿润了:“那段时间木槿和我遭了多少罪,你是无法想象的。我们……咳,怎么会是这样?!”痛苦使他哽咽失态。 圣大想不出用什么语言安慰他。说,抱歉,回忆让你痛苦了,这太机械庸俗了,毫无人情味;说,事已过去,你要坚强,又显得冷冰冰的,没有同情心。圣大离开坐椅,给吴淼的茶杯里续上热水。有时候无言的行动更有意义。 “谢谢。请原谅,我有些激动。”吴淼双手捧起杯子呷了一口茶,又是一口。 圣大继续说:“医院停用所有抗菌素,加上支持疗法,邱木槿的病情明显好转。三月三日那天,本来她的主观感觉和护理记录都十分稳定……” “就是。那天一早她还非要我去单位开会。我看她气色不错,连说话都有了底气,再说,单位确实有一个重要会议……我,我真浑啊!什么重要事情比人命更要紧!老婆都没了,我还在开会……”他十指紧抠着头皮,面颊的咬肌一突一突地鼓起,紧咬的牙关承受着巨大的张力。“晚上我回到医院时,她还安静地睡着,没料到后半夜……” 圣大接着吴淼的话题往下说:“病历记录,正是从三月三日后半夜,不,准确地说,应该是三月四日凌晨开始,邱木槿的病情突然变化。寒战、高热、呕吐,体温达40℃以上,且反复发作。多处关节红肿疼痛,拌有斑疹出现,心动过速。但血常规仅白细胞偏高,血培养阴性,血清免疫学试验亦为阴性,找不到感染的明确依据和感染源。鉴于病人有用抗菌素后引起的伪膜性肠炎病史,医院没有贸然使用抗菌素。三月十一日,病人的心电图和心脏彩超等检查以及临床体征均提示有心内膜炎,且全身症状加重,经医院组织的紧急会诊,决定使用抗菌素。次日,即三月十二日,病人病情突然恶化,进入昏迷,医院准备将病人送入ICU抢救,无奈一切已晚,当日二十一时四十分,病人终因心内膜炎、心力衰竭而不治身亡。这是经医院病理科的尸检证实的。” “尸检是我提出的,”这时的吴淼已冷静了不少。“我不能让木槿死得这样不明不白。医院的意见是可以做尸检,但最好由医院病理科来做。你知道,我不想得罪医院,再说,我手头又没有足够证据怀疑医院在木槿的治疗中有医疗过错行为。” “是谁跟你说最好由医院做尸检?” “是潘志强院长。”吴淼答道。 圣大说:“根据医院的尸检报告,证明死者生前患有伪膜性肠炎,全身主要脏器功能衰竭,直接死因为急性心内膜炎、心包炎导致的急性心衰。不过,我认为这份尸检报告仅仅是初步的结论,很明显,尸检并不全面,更象是学术性的病理解剖。” “我不懂。”吴淼一脸的狐疑。 圣大解释说:“通常意义上的尸检,是指为处理医疗事故争议,对死亡患者的机体进行解剖、检验、以查明死亡原因的手段。尸检必须由专门机构实行,并向有关卫生行政部门提出申请。而邱木槿的尸检并不符合上述规定。当然,出于医疗、教学、学术等需要,由医学院校和医疗机构进行的纯学术性的尸检则另当别论。邱木槿的尸检显然属于后者。这样的病理解剖无法满足我的调查需要。” “原来是这样。”吴淼恍然大悟。他低头眼瞅着脚尖,眉间皱成了“川”字。不久,他对圣大恳求道:“圣主任前面说过,你有了初步的看法,我想听听。” “当然了。”圣大说,“我今天请你来就是想把我的一些初步想法跟你作个交流。”他顿了顿,又接着说:“既然是交流,就应该是双向的。我也想向吴先生请教几个问题……” 吴淼随即回应道:“这个不成问题。事已至此,我还有什么好向圣主任保留的,我是百分之百地信任你们。别说是几个问题,就是涉及到我的家庭隐私,你也可以照问不误。只要对你的调查有利。” “好。”圣大一击掌。“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只要我们相互坦诚,事情会好办得多。这么跟你说吧。调查尚未结案前,我通常不会对我的客户轻易表态。可眼下这个案子,我觉得有必要我们之间充分交流。 “我们一步步来。先谈谈病案本身。就我目前手头掌握的材料线索来看,邱木槿的整个发病过程和死因正如我前面给你介绍的那样,比较明确,而且都有材料证明。要说有什么不明确的地方,那就是我的几处疑问:其一,邱木槿病程中出现的高热,反复的间歇型高热,我始终弄不明白,这个反常的不明热源究竟是什么。其二,对那份象征性的尸检报告,我相当不满意。假如你当时就以医疗纠纷名义提出尸检要求,由法医来做的尸检我相信更有说服力。当然,这不能怪你,我充分理解你当时的处境。其三,综观邱木槿的整个发病过程,尽管在诊断、治疗上颇有不当之处,但从细节上,让你几乎挑不出什么毛病。我是说,明明医院诊断治疗有误,但若从责任上追究,你还真无从下手,找不出丁点漏洞。医方对自己保护得如此天衣无缝,让我不得不怀疑是否存在刻意所为,防范手段简直是太完美了。如此完美的事件,反倒折射出人工雕琢的痕迹,那藏匿在事件深处的操纵之手隐约显露。 “你让我调查的第二项内容,就是医院药品采购、特别是有关你妻子的真相,我坦白地告诉你,目前没有进展。我曾和医院有过试探性的接触,总体感觉他们对这个问题相当敏感,不容易打开突破口,医院的许多相关人员对此讳莫如深、噤口不言,似乎牵涉到方方面面人员的利益。尤其是潘志强院长,跟他一提这个问题就翻脸……” 圣大眼前又浮现出潘志强在他说明来意后那气急败坏的模样。 “所以我想走个迂回,从外围下手,也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今天请你来事务所就是想把这个意思告诉你,听听你的意见。” “我当然同意你们的意见。既然全权委托你们调查,我只想知道结果,至于过程和方法,那是你们的事,我不便于过问,也不想干涉。”吴淼说。 “假如我想请吴先生提供些线索,仅仅是一点线索,吴先生不会拒绝吧?” “你想知道什么?”吴淼不作正面回答。 “这个嘛——”圣大一时不知该怎样说。“这样吧。有了前面的沟通,我就不妨直说。身为药房主任,医院药事委员会成员的邱木槿,理应与医药代表打交道最多。那些医药代表看中的是药品销售量,对医院内部的人员关系不一定介入很深,往往从他们那儿会得到某些有用的东西。吴先生,就你所知,你妻子与哪些医药代表打交道比较多?” 这回轮到吴淼卡壳了。然而他只犹豫了片刻,还是作出了选择:“医院里的事木槿一般回家不跟我说,我知道,她是不想让我替她担心。可以说,工作上我们俩是互不干涉。但毕竟是夫妻嘛,从她嘴里我还是或多或少刮到些风声。有个叫武文珏的人,也不知他是哪个公司的,木槿总叫他‘武药师’,他经常和木槿联系,有时电话打到家来。后来木槿特烦他,几次来电话都让我说不在家。特别是上面开始抓药品回扣问题后,木槿甚至都躲着他,可好象医院有人给木槿施加压力,替他说话,总也甩不开他。要说跟木槿联系最多的医药代表,那非他莫属。” 一气说完后,吴淼深深吐了口气,如释重负地站了起来:“我还可以告诉你——这话至今我没对任何人说过,连儿子也不知道——自从木槿当上药房主任后,一共收到药品回扣近20万,我们一分都没动,全都打进一张银行卡了,并且笔笔都有记录,其中,最多的几笔就是武文珏提供的。圣主任若是需要,我可以提供给你们。” 圣大大喜过望。原指望吴淼能提供一些有用的材料,没曾想一网下去,不但捕到鲜活的鱼儿,还意外捎带一只老甲鱼。圣大不露声色地说:“很好。你的那个记录对我们的调查非常有利,我想尽快看到。真的很感谢吴先生对我的信任。你放心,最终我一定给你个真相。” “只要对查明真相有利,圣主任还需要什么我一定尽力。我希望对木槿的评价能客观公正,希望木槿在那边能安心平静,不要再为我和儿子操心……我对她也总算有个交代。”憋在心里许久的话一股脑倒出,吴淼觉得浑身轻松,对去世的妻子的那份愧疚感和耿耿于怀的心情亦减轻许多。此时他的脸色与进来时简直判若俩人。 圣大这时也站起,将手伸向吴淼:“我理解此刻吴先生的心情以及对去世的妻子的那份感情,赞同并钦佩吴先生直面客观的勇气。经过刚才和吴先生的交流,我调查成功的信心大增。接下来我还要做一些更深入、更全面的调查,若有难点,相信会从吴先生这儿得到有价值的帮助。哦,对了。你刚才对我说的话,未经吴先生授权,我决不会向无关人员泄露。这既是我们调查人员恪守的职业道德,也算是由于吴先生给予我的充分信任,我个人对您所做的郑重承诺。我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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