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文嘉生了一场大病
藏区的天气说变就变。刚翻过一座山坳,才刚下马歇了不到5分钟,尼玛面带忧色地告诉我,马上要变天了。说话间便有累累的乌云疾速而至,一会儿工夫,大雨倾盆而下。既然没有地方可躲,转眼所有人都淋成了透心湿。 好在雨势虽猛,却攸忽而至攸忽而逝。等到头顶上瞬间漂浮起洁白的硕大云朵之时,便只剩下地面上寥寥几个狼藉万状的行马者。范文嘉尤其狼狈,犹如刚从湿汤里捞出的野蘑菇,满头乱发紧紧地贴在脸庞两边,露出一双骨碌碌乱转的黑眼珠。嘴唇则冻出一片乌青,瑟瑟发抖。我赶紧找了件干袍子让她换上,只是没有女装,只能将就着裹成一团。大家继续上路。 再走得十几里地,范文嘉忽然发起烧来,却执意瞒着,一直摇摇晃晃地俯首坐在马背上研究她的9阶幻方。直到终于支持不住一头从马上栽下来,才终于漏了馅。尼玛一看她双颊烧得通红,前一分钟还在强睁着双眼讪笑,后一分钟便已有些神智不清,顿时吓了一大跳。要知道在低海拔地区淋了雨发场烧不过是件小事,同样的病症搬到高原上就足以致命。好在尼玛行走藏区多年,算得上见多识广,身边也备有少量藏药。当即喂范文嘉吃下几颗药丸,四顾无策,只得让我们帮忙拿绳索将她牢牢地缚在马背上。 “石渠就在前面不远啦,多坚持一会儿,到了就好了,能找到医生。”他解释着,满脸忧色。 赶路的步伐迅速加快。我的心脏卟嗵卟嗵跳得厉害,既有高原反应的缘故,也担心范小姨子病重不支。在这种地方发生什么事儿都有可能。好在只用了不到一个时辰便已经进入石渠县城,天尚未黑透,尼玛颇为熟谙地带领我们穿过狭窄的街道,转眼拐进一座藏家院落,招呼我们下马等候。自己却“蹬蹬蹬”直奔上楼,只几分钟,一个藏族女孩子紧跟在他的身后跑下楼来。 “赶紧,把范小姐抬到房里去,升上火,要暖暖的炕。梅朵,还不赶紧去请格桑老爹,这可是要出人命的大事!” 尼玛一边叫喊,一边招呼我和柏然将范文嘉往楼上抱。这个时候也顾不上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反正范文嘉被那件大藏袍裹得像只粽子,只是隔着衣衫也能察觉到身体的滚烫。叫做梅朵的女孩子早已跑得不见踪影,想来那个格桑老爹正是医生吧。我一边胡乱想着,一边把范文嘉放在炕上。一位女子进来替她换下湿衣,范文嘉继续昏昏沉沉地睡着,两颊火烫,像两片刷得过重的胭脂。柏然显然也有些慌乱,一时之间手足无措,发了一阵呆之后又急匆匆地跑下楼,一会儿工夫带上一张拧湿了凉水的毛巾来,层层叠好放在范文嘉的额头上。 我和他,坐在炕边的方凳上面面而觑,第一次感到自己毫无用处。什么飞机,什么幻方,什么17年的周期蝉,什么雄的和雌的凤鸟尊,统统变得虚无缥缈。范文嘉沉重而急促的呼吸就像是某种惊心动魄的节律声,一下接一下地在我的心脏里敲击出空荡荡的忙音。我呆若木鸡,苏柏然同样如此。 幸好梅朵没过多久就领着格桑老爹回来。那是一个大约五十来岁的老头子,极黑极糙的皮肤在满脸上打起摺子,手指甲里全是黑黑的污泥。一进门,格桑老爹摘下帽子行了个礼。 “我都听梅朵说啦,三位都是钱老板的好朋友吧,这位是范小姐?” 一口精致的汉语,说得倒比尼玛还顺溜。 也不待我们回答,先抢上前握住了范文嘉的脉搏,倒像是地地道道的汉人中医。 把过脉,老爹也不多说,写了张方子交给梅朵,那女孩又蹭蹭蹭地跑下楼径自去了。趁这工夫,老爹从随身背的湖水绿的背囊里取出一只镶银的笨重盒子,拿出几支长短不一的艾柱,一边回头问道: “你们谁来帮我个忙吧,帮范小姐翻个身。” 我和柏然帮着把范文嘉扶起来,照着吩咐将她翻转身俯卧在床上。老爹把她腰间的小衣直卷上去,露出一大片晶莹雪白的背部皮肤。我刹那间面红耳赤,赶紧退到一边。老爹不慌不忙地点燃艾柱,在范文嘉的背部穴道上轻炙,并不时轻轻用手按摩。 见他这又黑又脏的手抚在范文嘉的背上,我心头不禁怒火中烧。却也知道是在治病,只得转过头去眼不见心不烦。 一袋烟工夫,格桑老爹的烧炙活儿完毕,取出一颗龙眼大的红色药丸喂进范文嘉嘴里。见不肯吞,便在她的脸颊上轻轻按了几下。女孩张开嘴,昏昏沉沉将药丸吞了下去。 “问题不大。”老爹转过身,黑苍苍的脸上绽开一朵笑容:“以前我跟着钱老板跑过好多年,马帮里的大小病症看过不下几百件。范小姐只不过是体寒又遇疾雨,我给她做过了艾炙,吃过这丸药一会儿就能退烧。我让梅朵去药铺里找点雪莲花,在老白干里泡上一泡,用来祛寒是最好不过的。还得吃点红景天。你们二位也得吃点,否则在这高原上真还不能适应。”
格桑老爹的生日烤包子
梅朵是达瓦家的老三,是个体格健壮、脸蛋红红、一双眼睛又黑又大的漂亮姑娘。只会几句汉语,每当目光与我们相遇,总是面带羞涩微笑飞快地低头避开。她老是在楼梯拐角处与我遇上,要么就是端着个铜盆子,要么就是端着盛满药汤的碗。不知为何我总是想逗逗她,看梅朵满脸飞红是件有趣的事。 很快我发现尼玛与梅朵之间似乎有点什么。他俩之间显然有种默契的眼神交流,尼玛的嘴边总是带着股危险的笑意,而梅朵每当看见那片斜斜挑起的笑容,便禁不住双眼闪闪发光。她微微点头,像是无声无息地承诺了某个约定。我看在眼里,不自禁的心中发笑。 难怪尼玛这小子一听说要去石渠便满脸堆欢了。 范文嘉果然退了烧,醒来喝掉半碗粥之后继续昏睡。我和柏然都松了口气。这一晚睡得并不安稳,两个太阳穴痛得厉害。半夜起来喝了一杯红景天泡的酒,还是痛,咬着牙往下睡。不知不觉间天边蒙蒙发亮,隐约听见鸡叫声、来往的脚步声、小贩的吆喝声。我翻身起床,决定上街市去逛逛。 天色仍是暗暗的青,裹上藏袍皮肤黝黑两手交叉而行的我只要不开口说话,看上去和藏人没有两样。石渠是个很小的地方,海拔却相当高,足有4200米。按理说大清早空气稀薄,头应该疼得更加厉害才是。但莫明其妙的,空气中淡淡的牛粪味令我心旷神怡,太阳穴的嗵嗵跳动也早就不在话下。钱可凡曾经说这石渠的四周是一片辽阔的扎溪卡草原,格萨尔王手下最得力的两员大将贾查和丹玛都出生在这里。但轻薄晨霭中的小城并没有丝毫雄壮之意,反而是清秀而妩媚的。一座座朱红色的藏楼簇拥在大丛大丛的格桑花里,是汉地无法目睹的美景。 转过两条小街,天色已大亮,忽然听见格桑老爹的声音:“那不是姓金的小伙子吗?一个人在干嘛?也不怕被藏狗咬掉耳朵?赶快进来坐坐,格桑老爹请你吃烤包子。” 我愣了一下,心不甘情不愿地拐进那家小食肆里去。老家伙正一个人笑逐颜开地吃着早点,脏兮兮的桌上还摆着一小壶青稞酒。 “你们汉人说早上不能喝干酒,咱们藏人可不这么看。这青稞酒呀,喝一口能暖身子,再喝一口就能暖心。”一边说着,一边给我倒了一杯,又把装着烤包子的碟子推到我面前。 的确有点饿。我夹了一只包子塞进嘴里,浓郁而滚烫的肉汤顷刻间流了满嘴。我被烫得直叫。 格桑老爹呵呵直笑:“你今天是好口福。平时要吃到这牦牛肉包子呀,可不容易。今天是你格桑老爹的生日,你小伙子也跟着沾光啦!” 我不禁也笑了起来,喝了口青稞酒,果然觉得一股甜甜的热线暖洋洋地直下肚腹。这老家伙好像也不太讨厌。 “范小姐的病不打紧吧?”我问。 “不打紧,不过也不能放宽心。今天过了晌午她还得烧一次,我还得再做一回艾炙。得连做三天才把这次的病根抽干净呢。哟,我忘了吩咐梅朵不能给病人喝凉茶,那可就前功尽弃了。”说话间就想站起身来,忽然想起什么,又慢吞吞地坐下:“对啦,梅朵那小丫头也算得上半个医生,不用给她讲。只要她不一心只惦记着去跟尼玛幽会,自然会好好照顾范小姐。” 果然。我心底暗笑,忽然想到这老家伙这么大一把年纪,或许见多闻广,不如跟他打听打听。于是提到十几年前是否在这石渠看见过那么一个年轻喇嘛,眼睛很大很亮,右手手腕上有块淡红凤凰形胎记的。 格桑老爹想了想:“十几年前是十几岁,那现在至少有三十好几了。小伙子呀,你说这人算不上有什么特别的,眼睛又大又亮的小喇嘛满街都是。咱们这石渠大大小小的寺庙有几十座,你若去那色须寺看看,单是小喇嘛只怕就有几百个。最笨的法子就是轮着去看那些三十几岁的喇嘛的右手。不过这也不是办法,谁知道他是不是色须寺的呢?就算你把石渠翻个遍,万一这是个游方的喇嘛呢?你知道他是从玉树来的还是从德格那边来的?” 一边说一边摇头:“没法找,没法找。” 我也有些沮丧,不过好歹到这石渠来也只是碰碰运气。既然提到色须寺,不如就去一趟色须寺。于是匆匆辞别格桑老爹,叫上柏然和尼玛,牵了三匹马上路。尼玛明显有些不高兴,但还是把他叫走的好,留下梅朵一个人可以安心照顾范文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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