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鹿
范文嘉的身体已经大好,听说要去德格,又有不甘又颇为兴奋。尼玛当然得当向导带着我们去,前两天在石头阵里与我和柏然走失,吓得他三魂丢了六魄。后来据尼玛自己说,万一出点什么事,钱老板非抽了他全家的筋不可。说这话时他眼巴巴地望着梅朵,俨然一副正受着酷刑,不得不央求美丽的梅朵姑娘帮忙求情的样子。 令尼玛欢喜的是,梅朵竟然主动申请跟我们一同去德格,理由是范小姐的身体还比较虚弱,需要她这个格桑老爹的再传弟子守在身边勤加照顾。梅朵的母亲去世得早,只有一个嗜烟的父亲,上面还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哥哥。大姐卓玛嫁给了旺堆土司的大管家,哥哥也跟在土司身边做事,因此尽管父亲每年抽烟片烧掉不少钱,家境还不算糟。也没什么人管着梅朵,但凡尽个规矩给那整天烟雾缭绕中的父亲说一声就行了。 在这个家里,梅朵给自己做主。若不是碍着姐姐的面子,也许早就自作主张嫁给尼玛了吧。 从石渠到德格,途经马尼干戈,几百公里的崎岖山路,还得翻越高耸入云的雀儿山。按照尼玛的说法,最好就是重新回到俄青,海因克尔几十分钟就飞到。问题在于一架海因克尔装不下咱们这一支浩浩荡荡的小型马队,更重要的是,范文嘉坚持要走山路,想低调进入德格,柏然也表示赞成。我当然无所谓,只是担心范文嘉的身体。好在有梅朵带上格桑老爹的艾炙盒子一同上路,想来并无大碍。 路程遥远,一路上没什么可多说的,钱可凡拿来威胁我们的山大王也并未遇到。唯有在新路海露宿的那一夜值得一提。正是夏日,虽说海拔高峻,新路海却恰似雪山山腰间的一泓明珠,湖水碧绿如镜,四周芳草萋美,野花遍地,范文嘉一见就欢喜得直喊。当晚撑起几个帐篷住下,范文嘉和梅朵一起,我和柏然,尼玛他们四人分占两顶。随身带得有干粮,兰加多杰生了一大堆篝火,将几块牦牛肉烤得滋滋滴油,再熬上一大锅香喷喷的粥,连一向食量不大的柏然也吃得津津有味。 这一夜早早睡去。第二天当我醒来之时,四下里一片静寂,身边的柏然睡容安祥,嘴角边几乎噙着一丝笑意。透过帐蓬外的天光,我安静地看着他,忽然生出想在他脸上画些什么的冲动。想想又算了,悄无声息地钻出帐蓬,空气中的清冷突如其来,我打了个寒噤,拉紧藏袍的领口,感觉极清醒极爽快。 白雪皑皑的雀儿山眼看着就在不远,但估计真要靠近山体只怕还得大半天。信步沿着海子往里探巡,放眼望去,石头上,湖岸边,甚至包括海子中央的礁石上也刻得有色泽极鲜极艳的藏文“嗡嘛呢呗咪吽”。奇怪的是,藏区随处可见的五色经幡却踪影全无。再转过几道湖弯,忽然看见了范文嘉。 这么冷的天气,她竟脱了鞋袜坐在海子边上玩水。 不待我开口,范文嘉先开口笑道:“不打紧的,我马上穿鞋,你不要告诉苏柏然。” 一阵妒意袭来,一时之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站在她身后嗫嗫无语。半晌问了句:“怎么起得这么早?” 范文嘉噗哧一笑,“还不是我那个好医生梅朵做的好事。”也不继续往下说,沉吟片刻,忽然指着远处轻声叫道:“快看!” 清晨的薄雾中,一只体格巨大的雄鹿正安祥地向我们凝望。 仿佛乍然见到山神之子一般。 范文嘉站起来,轻手轻脚地向它走去。我亦跟在后面。雄鹿一动不动,并无半分惊惧的神色。等到站在它面前伸手便可触摸之时,范文嘉倒反而愣住了。我指着地下的黄色浆果给她看,这提醒了她。再过一分钟,雄鹿已经安静地吃起她手中的果子来。 轻轻嚅动的乳白色嘴唇,极大极圆的眼睛,极长的睫毛,极其温柔的神情与态度,活脱脱一个清秀出尘的世外佳公子。 吃罢果子,雄鹿伸出舌头舔了舔范文嘉的手,慢慢转身离去。青草在它的四蹄之下扑蔌蔌地倒下,转眼又立起来,顷刻雌鹿已经消失在逐渐散尽的雾霭之中。 我们悄然呆立了半晌,见一轮淡红的朝阳已经缓缓升起,虽觉不舍,也只得回头向住处走去。一路无话,我心思恍惚,仿若仍身处仙境一般。 快到营地之时,忽然听见树丛背后的响动声。钻出来的竟是梅朵,满头发辫都已散开,头上身上沾着压碎的紫色野花。衣衫不整的尼玛紧跟在身后。 四个人一照面,尽皆满脸通红。大家心照不宣,叫醒众人吃过早点继续赶路。
少年喇嘛
翻过雀儿山,一路海拔渐低。至山谷中沿着金沙江西行,愈往西走,景色愈见清秀。再行得一两天,圣城德格已在眼前。 对于向导尼玛来说,德格的安全系数丝毫不用担心,因此虽然一行只有8人,其中还带着两个弱质女子,尼玛照旧挺直了腰。城门愈近,尼玛脸上的笑容越是欢喜。 照他的说法,走遍整个康藏地区,再也找不到一个像德格这样令人心花怒放的圣地。尽管教派林立,萨迦教、红教、白教、黄教、苯教各自傲居其上,换在别的地方早就打得不可开交了,可说来也怪,恰恰只在德格,几大教居然相安无事。闲暇里互相讨论经书经义的情况也是有的。所以在德格这片土地上,除了空气中飘荡的一片祥和之外,就只剩下偶尔凋谢的格桑花与永远也不会凋谢的印经院了。 “全靠德格的大土司。他虽然信萨迦教,可度量大得很,从来不强迫其他人改宗。”尼玛翘起大拇指,满心钦佩地说道。 也许从内心深处来讲,尼玛更佩服的人其实是那位白玛伦珠的后人夏克刀登。所以等到再过三年,等到彪悍的夏克刀登与德格土司闹翻打起来的时候,尼玛就会去投奔夏克刀登了。 虽然此时1940年的争斗尚未发生,在尼玛的心中却早已将自己划分到了夏克的阵营之中。此时此刻,他含着微笑,牵着马的缰绳,带着心上人梅朵、厨子兰加多杰、那三个看上去很聪明很和善的年轻汉人以及另外三个藏民一同走进了圣城德格。 范文嘉站在印经院最底层的院子里,头晕眼花。 早上9点的阳光越过东边的山墙,斜斜投射到石板砌成的地上,极淡的尘埃在阳光中跳舞,耀花了范文嘉的眼。 我和苏柏然站在她的两旁,尽皆眯缝着眼睛。在这座充满着幽暗桃红色的局促建筑物里,光线竟是异乎寻常地富有穿透力,几乎便成为凭空悬于院落上方的一道实景了。展眼望去,二楼上红色僧工忙忙碌碌的身影显得颇有几分虚幻。 这座并不太大的四周合抱的院落有一个极长的名字,叫“藏文化宝藏德格印经院*库吉祥多门”。尼玛说另外有个名字简单些,叫“德格吉祥聚慧院”。 最简单的称谓当然是印经院。 这里每天都有数十位穿着红色僧衣的喇嘛工人坐下来印制《丹珠儿》和《甘珠儿》。也有专门印制格萨尔王、莲花生大师以及白度母和绿度母的。像梅朵,心中最敬重最喜欢的就是《千手千眼观音图》,那是每次尼玛来德格前,她都要央求帮她请回去一两副的。 三楼以上则是收藏雕版的重地,经架层层叠叠,堆放着数以十万计的经版和画版。 “你们汉人都说自己念的书多,可是到这里来看看吧,你们就会知道自己的无知了。十万个汉人加起来也读不完这里的一部《丹珠儿》呀。” 一向老实的尼玛一旦跨进印经院的大门,竟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从头到脚都兴奋起来。只见他笑眯眯地看看我,看看苏柏然,再看看范文嘉,一张粗糙油黑的脸上充满了轻蔑的好意。 “两位少爷,范小姐,我得给你们找个向导。你们别看这印经院不大,但也不是普通人能随处去的。既然钱老板把你们介绍给我,我尼玛就得让你们三位好好地看看这吉祥聚慧院。这是别处万万看不到的。” 他恭恭敬敬地说道,却难免含有炫耀之意。 “只等两分钟,向导马上就来。”尼玛说着,转身向着西边院落的一扇红色小门叫道:“扎西,快出来,有贵客到了。” 只片刻工夫,小门咿呀一声打开,一个少年喇嘛低着头钻出来,黄色的僧衣上沾着木头的碎屑。 “尼玛哥哥。”他叫道:“我帮刀吉师父搬柴火呢。天干,怕着火,我得搬到院外去。” “你不用忙了,我叫人帮你搬吧。”尼玛爽快地拍拍少年的肩膀,“这三位汉人是好朋友,这位是苏柏然苏少爷,这位是金少华金少爷,这位姑娘是范文嘉范小姐。你帮尼玛哥哥带他们四处参观一下,堪布活佛那儿你也得帮个忙,让他们三个看看咱们的《大藏经》。好好带路,别给你尼玛哥丢脸。” 一边说着,一边向我们介绍那少年喇嘛:“他叫扎西顿珠,自出生第一天起就在这印经院里长大的,对这里再熟悉不过啦,汉话也说得好。我让他带你们逛逛去。” 少年抬起头来,嘴角边噙着一朵羞怯的微笑。大约十六七岁的模样,个儿已经长得很高。黑黑的皮肤,眉毛粗粗的,眼睛极大极亮。 范文嘉几乎立刻就喜欢上了那孩子,柔声问道:“那你叫扎西喽?扎西,你带我们去看看吧。” 那少年颇为认真地想了想,开口道:“你叫我珠珠好了。” 说罢笑了一笑,仿佛有些不好意思,背转身飞快地跑上楼去。到了二楼转过身来招手,我们赶紧跟上。
52书库推荐浏览: 麦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