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老人
“这赛诗会原本就是极公平的大赛,无论老幼男女,也无论贫富美丑,只有比赛时间没结束,都有资格上台一决高下。这盲老人虽说看上去弱不禁风,但只要往那椅上一坐,抖抖衣袖,深吸一口气,面无表情,佝偻的身板稍稍挺直,冷不丁便是一派大宗师的风格。那年轻喇嘛不敢轻敌,先起身向老人行了个礼,然后请老人先唱。老人也不客气,端起一杯酥油茶一饮而尽,待到茶杯落下之时,歌声已起。” “说句实话,他唱的是些什么,我一句也不懂。只觉得耳边轻轻悄悄,像是马蹄之声,一人,一骑,像是哨兵,又像是探子。稍过一会儿听见清脆的唿哨声,在天空中一越而空,左边耳里还响着呢,右边耳里余声便已经渐渐地远去了。展眼便有极整齐极雄浑的步伐从脑海后出来,越来越近,我闭目听着,感觉脑后的头发都被劲风直直地吹了起来,立刻就有大的恐惧夹杂着大的愤怒,如火烧一般直冲入头顶心。轰然一声,战马的嘶鸣声、士兵的厮喊声、长箭的破空声、烈火的烧灼声、伤者的哀嚎声、皮鞭的抽打声……风风火火,齐齐地响亮起来。我仍旧闭着眼,我根本不敢睁眼,害怕一旦睁开来便会发现自己正置身于白骨战场,四周都是杀人的利器。我战战兢兢,汗水像泥一样从头淋下,我躲在巨大的岩石下瑟瑟发抖,转眼之间,战马声与嘶喊声渐渐远去,鸟雀凄厉的长鸣在草原上划出长长的尾调。乌云翻滚,闪电如利剑一般自长空劈下,无边的荒漠上毫无一丝一毫生人的气息。有那么一瞬间,我忽然失去了自己的踪影,只看到一匹极丑陋的野狼正垂着头踽踽独行。我害怕极了,惊恐得浑身是汗,因为我发现那满腹凶悍的嗜血者竟然正是我自己。” 顾彼德的额头上,冷汗正潸潸而出,“我并不知道那段令人极度恐惧的时间究竟持续了多长,只是当我清醒过来时,天色果然已渐渐昏暗,台上的盲老人已停止了歌唱,而台下的所有听众都是一副面如死灰的表情。我猜想,我也一定同样如此。我喘息未定,瞪大眼睛向台上张望,只见那年轻喇嘛正站在老人身边,一声不吭,一双闪闪发亮的大眼紧紧地盯着那张如枯木一样的老脸。半晌,他微微一笑,再次向老人行了个礼。我也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但所有人都知道他认输了,就在他飘然转身而去的一瞬间,台下忽然间发出一声极其漫长的嗡嗡声,那竟是所有人都在为他惋息。” “那个盲了双眼的老人,能唱出世间所有罪恶与不幸的老人,就这样拿到那一届赛诗会的冠军。云丹贡布土司满脸笑意地宣布这个结果,同时宣布那老人获得牦牛100头、牡马和牝马各100头,再加上青稞、谷物与玉帛。他也宣布了‘五色凤凰鼎’的神圣9分钟,并且特别说明只有在觐见‘黑色牦牛守护神’时那9分钟才会显现神圣光辉。所有人都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谁也没见到那尊‘五色凤凰鼎’,转瞬间那老人便被那中年男子扶下台去,脚步踉跄,不知所踪。赛诗会就这样匆匆结束。” “我始终觉得这件事十分蹊跷,事后暗中想办法查探,之后大约知道了少许端倪。大概那件‘五色凤凰鼎’确实是非同小可的物事,云丹贡布土司作为总裁判官,压根不能允许它落入外人之手。尤其那年轻喇嘛行踪可疑,不知道是什么来头,贡布土司当即决定请那盲老人出山。要说那盲老人,那可真是不得了。他早先只是草原上的一个牧牛人,一生未娶,自然也没有子嗣,原本以为再过一些年头,孤零零死掉也就是了。没料到49岁那一年的夏日傍晚,这老骨头遇到一场极可怕的雷阵雨,误被雷电击中,昏死了过去。等到醒来之时,原本连字也不识的他忽然开口唱起歌来,那歌声竟然是一部《格萨尔王征讨史》。除此之外,他那原本已经枯干的脑海中不知为何还多出无数极其黑暗的诗篇,那一日在赛诗会上听到的,恰恰是其中最黑暗最能令所有听者丧失斗志与生之意识的一部。” “我所能探听到的,也仅仅只到此为止。那个盲老人此后去了哪里,是不是就在贡布土司的官寨里从此享尽荣华?那只‘五色凤凰鼎’是不是仍旧牢牢地攥在贡布土司手中?它的神圣9分钟和那所谓‘黑色牦牛守护神’到底指的是什么?那个眼睛极亮的年轻喇嘛又是何人,他又去了何处?没有任何人能给我任何答案。毕竟这事儿与我无关,渐渐地也就将它丢在一边。这事儿已经过去了十六年,要不是你们三位今天又重提旧事,只怕我再也不会想起它来。毕竟,那盲老人的歌声太可怕了。”
李达三的举荐
说到此处,顾彼德向范文嘉问道:“范小姐,莫非你们三位这次到云南来,目的就是为了那又到了十六年之期的赛诗会?” 一直未开口的李达三接口道:“再莫非,你们的目的也是为了彼德兄所说的那‘凤凰鼎’?” 果真一针见血。 范文嘉也不隐瞒,如实道:“不瞒在座各位尊长,小女子学习考古已有多年,这‘凤凰鼎’有可能正是我查访多年的一件物事。我虽然对所谓‘神圣9分钟’和‘黑色牦牛守护神’也一无所知,但内心直觉这其中掩藏着一桩大秘密。小女子也只是好奇,想查个究竟,说起来只是做学问的人的怪脾性。今天听顾世伯讲了这么一个好听的故事,实在是受益非浅。李世伯、顾世伯、汤世伯,我们打算明日或是后日就起身去松赞林寺,不知三位长辈可有什么可以指点我等三人的?” 顾彼德摇了摇头,李达三却沉吟片刻,良久说道:“三位远来是客,范小姐为人做事也都爽快,金世侄和苏世侄也是人中龙凤,咱们说话也就不必客套。我料想,你们三位所来的目的定然是为了那只‘五色凤凰鼎’,不说是要把它据为己有,但至少也是想要拿到手中片刻,研讨它的秘密。所谓‘神圣9分钟’,只怕就是研究它的最好时机。可是要做到这一点,首要条件就是得拿到这一届赛诗会的桂冠,这才可能靠近‘五色凤凰鼎’。嘿嘿,总不能硬从那威镇一方的贡布大土司的寨中强抢吧?虽说那盲老人时隔十六年也许早就已经不在人世了,可是你们三位到哪儿去找人选来参加赛诗会,并且有把握拿到冠军呢?” 一言问毕,一片沉默。范文嘉仿佛要开口,最终却将话头吞了回去。 半晌,柏然答道:“三位世伯,事情是这样的。我们有个结识的小朋友,说到唱歌,那确实是一等一的人才。去年我们与他分手的时候他曾经说过,今年一定会来松赞林寺参加每十六年一次的赛诗会。如果他能来,依小侄看,拿到第一名的可能性是很大的。但小侄第一不敢确定他一定会来,第二,就算他真来了,真的拿到冠军,小侄也不敢肯定他能答应让我们接触那只‘五色凤凰鼎’。所以,李世伯所说的,确实也正是我们为难之处。” 柏然说话间,我偷眼望了望范文嘉。她一脸冷漠,丝毫看不出内心所动。 李达三点点头,道:“这样吧,我给你们指条路子,但这条路行不行得通,我也不知道,只是走一步算一步撞撞运气吧。” “从我这‘梨园’出门去,向着四方街的方向,却不到四方街,如此如此行去,有一座小小的院子。院子的主人姓白名若栩,据说从前是大理人氏,果然一手种养茶花的好手艺。他曾经送我过一品‘松子鳞’、一品‘紫袍茶’、一品‘童子面’、再加一品‘大杜丹茶’,品品风华绝代,媚艳的,深紫的,白玉无暇加红晕淡染的,实在是无法用言语形容。但那白氏主人另有一品9蕊18瓣的‘雪狮’,那可称得上是丽江的镇城之宝,就算是我,就算是木氏土司大人,只怕也只在白氏主人的小院子里见到过一两回,要待他赠送,那是再也休想。” “呵呵,一说到这山茶花,我话就扯远啦。这么说吧,这白氏主人除了会养茶花,其他的也并不出奇,只在门口开了家小茶肆,平时也就只是个不爱言语的中年男子。这白若栩有个独养女儿叫纨素,年纪很是不小了,几年前出嫁后不幸当了寡妇,便又回来跟着老白,父女俩算是相依为命。这纨素姑娘天生一副好嗓子,那只怕是连天上的百灵鸟也比不过。我说到这儿你们三位想必是明白了,明日你们可以拿我的一封手卷去见那白氏主人,看看能否说动他让纨素随你们去一趟中甸。她若是能去,兴许你们还真能拿到那尊‘五色凤凰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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