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罢论杯
纨素沏了一壶极好的茶,说是用她父亲的“大杜丹花”最里层的花瓣窨制而成,名唤“香一朵”,果然是舌尖绕香,犹如花蕾初放,极是妙绝。柏然赞叹不已,忽忽又对那盛茶的杯盏感起兴趣来。 白底蓝花,底平口阔,杯壁则薄如纸,洁似玉,隐约透出天光之色。端高往杯底一窥,烧有四字“若深珍藏”。 柏然道:“白姑娘,你这茶是绝妙好茶,杯是绝妙好杯,却不知这‘若深珍藏’讲的是怎样一个典故?” 白纨素陪坐一隅,言语含笑:“这位是苏公子吧,这‘若深杯’是家父的珍藏,小女子什么也不懂,只懂得唯有贵客登门,方可用‘若深杯’敬客。” 范文嘉却接过话来:“那这定是清康熙年间烧制的茶杯了,‘若深杯’果然名不虚传。”她端起手中杯,半品半尝“香一朵”,又接着言道:“这若深是康熙年间江西景德镇的一个很了不起的烧瓷艺人,他烧的青花杯冠绝天下,小巧玲珑,薄如蝉翼,色泽洁白似玉,那是名贵得很的哪。这种茶杯极细小,最适合慢悠悠在梅前月下品茗,所以后世但凡品饮工夫茶的细小杯盏,也都可以叫做‘若深杯’或‘若深瓯’。而品茶凡二十四道茶艺,这一道有个极妩媚的名由,曰‘若深出浴’。” 她停顿了一下,再抿一口“香一朵”,玉颊生温:“不过,若深大师亲手烧制的茶杯必在杯底打上‘若深珍藏’四字。虽说流传到后世的十之*倒是赝品,但白老爷的这套‘若深杯’嘛,看色泽,看透光度,再听这轻轻敲击的声音,必是真品无疑。” 白纨素立时笑颜如花,脸上颇有几分得色。 “但话又说回来,这‘若深杯’固然妙绝天下,但杯壁上的青花多是花鸟虫鱼,算不得脱俗。枫溪有一名杯叫做‘白玉令’,不知道纨素姐姐听说过这个故事没有?” 白纨素摇头。 “这故事说的是,有一位名士烧了一套茶杯,自以为极佳,带去给一位很有名气的画家品评。那画家却皱皱眉头说,你这杯壁上烧制的是鱼戏莲藻,虾游浅底,果然是栩栩如生。但喝茶讲究的是清香,你这鱼和虾烧得越好,我越感觉满嘴鱼腥味,那还怎能安心品茗呢?这位烧瓷的名士大以为是,回到山中苦思冥想,另烧了一套彩蝶杯。却不料那位画家仍旧不满意,说是蝴蝶虽美,却生恐这昆虫脚翅上的粉末落入茶中,更是没法喝。烧瓷者这一次终于大彻大悟,下一次干脆什么也不画了,素面朝天,更显得这枫溪瓷之洁白如玉。这就是‘白玉令’的由来。可见中国美学讲究的是做减法,不过能悟到这个意境的就少之又少。” 柏然笑道:“那以后也不用费脑筋泼什么墨画什么写意了,一张白纸往那儿一铺,照样素面朝天,这叫‘白玉画’,可卖大价钱呀。” 众人皆大笑起来,唯有白纨素抿嘴而笑,不置可否。 范文嘉接口道:“我见过台湾有一种茶杯,色作温玉,内壁有一圈一圈极细小的暗纹,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装饰。内敛而暗藏光华,无物能出其右。不过在这丽江小城竟能见到‘若深杯’,也算是一等一的藏品了。” 柏然却道:“茶杯倒也罢了,若是酒杯,只怕其中的学问更大。文嘉,你历来研究这些玩艺儿,有什么好故事说来听听?” 我暗忖这二人一唱一合,倒像是说对口相声,不知有何用意。也不说穿,只见那白家小姐仍旧笑吟吟地看着那二人大唱双簧。 “酒杯嘛,那我可没多深研究了。碰巧我在日本有一位导师大昌先生不仅是个好酒之人,更是藏品大家。我在他那儿见过一套清朝中期的青花牡丹纹酒杯,胎体和花纹都相当精细,不过算不得稀罕之物。另有一套犀角杯,也是清代的,是用非洲犀牛的角雕刻而成,然后经海路而到中国,据说很可以凉血去毒。大昌先生家里年头最老的是一套西汉年间的青白玉酒杯,可惜有些残了,杯盖上有道裂纹。他还有一套元代的青花,工艺算不上绝佳,但我记得那酒杯上有两句诗是极好的,‘人生百年常在醉,算来三万六千场’。每次大昌先生一看到此杯就会酒瘾大发。” “不过最有名的当然是夜光杯。当然谁也没见过货真价实的,那些在西域一带兜售的只怕都是冒牌货。西汉有个怪才东方朔,他写了一本《海内十洲记》,其中讲了一个故事。说是西周国王姬满应西王母之邀赴瑶池盛会,正吃着呢,这西王母送了姬满一只酒杯,叫做‘夜光常满杯’,据说盛在杯中的琼浆玉液永远也喝不完。可见真正的夜光杯就得是只微型聚宝盆。不过我一直没弄明白,这夜光杯究竟应该是翡翠的绿色,还是白玉的白色?还是那本《十洲记》,里边说周穆王的时候,夜光杯是‘白玉之精,光明夜照’,可见应该是白色无疑了。可是为什么没几年就变成绿色了呢?” 白纨素道:“那还用问,肯定是那个东方朔前言不搭后语,昏了头了呗!” 我“卜哧”一声笑出来,纨素望向我,眼波盈盈似水。我突然头脑发热,嚷嚷道:“小姨子,别的我插不上话,偏偏说到这酒具哪,我还真有发言权。我父亲就藏有一套老到祖宗家去的酒具,以前我只以为是一只面具,又有点像一只肚皮淘空了的乌龟。有一回我问父亲,他说这玩艺叫做什么‘耳杯’,是战国时期专门拿来饮酒的。” 范文嘉的眼睛忽地一亮:“少华,你说的可是‘云纹耳杯’?” 我在记忆库中搜索有没有能和这古怪名词相匹配的,仿佛有,便点头称是。 白纨素睁大眼问:“什么是耳杯?” 范文嘉道:“古代人喝酒是要分等级的,天子用爵饮酒,公卿以下用羽觞,这玩艺就是耳杯。这羽觞是仿照鸟雀之形造的,但通常没有头和尾,鸟雀的翅膀做成两只耳朵的形状。按照古人的礼仪饮酒时要用双手执杯之耳,端起来一饮而尽。” 柏然接话道:“小时候母亲教我背李白的《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有一句是‘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开初我以为是说一喝酒就感觉自己飞起来,我母亲却解释说是形容喝酒喝得特别快,就像是酒杯插上了翅膀。但我固执得很,始终觉得李太白这种性格的人,一旦醉酒便觉得自己平地飞升也大有可能。现在听你这么一说,既然古代人造酒杯时就把它造成鸟雀之形,可见我的理解只怕也说得通。” 范文嘉点头道:“我看是说得通。刚才说到‘云纹耳杯’,那的确算得上至珍宝物。既有云纹,便是飞翔之像。而且我所见过或者听说过的耳杯上,大多绘有鸟纹或是云纹。其实这也很正常,恰恰是战国时期酿酒之技大为长进,工匠艺人终日劳累,一旦喝酒必醉无疑,立时感觉天眩地转犹如飞入半空,有怎样的感受当然就铸造出怎样的作品来。李白写那首诗时只怕也是醉醺醺的,感觉自己是空中飞仙也大有可能。” 我忽然生出颇为奇怪的念头来:“那只凤鸟尊也是仿照鸟的形状,也是盛放酒浆之物,这和什么云纹耳杯莫不是一脉相承?以前你说那是周武王伐纣前誓师所用,又说天子用爵饮酒,那么这尊和爵,究竟哪一个地位更高?” 还不待范文嘉回答,一个陌生的男子声音直岔进来:“你们说的是什么凤鸟尊?莫不是那只失踪已久的青铜器凤鸟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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