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老人安多
安多是个瘦小的老头子,一张嶙峋的脸上几乎只剩下了一张皮。眼窝深陷,眼珠子早早地枯死掉,乍一看有些吓人。但脸上的表情却是温和的,嘴唇似笑非笑,这使得安多的神秘莫测并不显得那么令人惊恐。大热的天,身上仍旧裹着一层薄薄的羊皮袄子,只是露出一只骨节突出的手臂,手指带些神经质地紧抓着那袄子,仿佛生怕被人夺了去。 安多是个看不出年龄的老头子。你说他四十岁也像,说他一百岁也不为过。世上有一种老年人往往就是这样,岁月在他们身上累积了过多的尘埃,这使得对于年岁的判断成为一件极其困难的事。尤其那些与安多有关的神奇的传说,更历来是些不知岁月深浅的东西。他49岁那年是怎样被雷雨击中并且晕死过去的?他怎样在清醒之后张开嘴就能唱出整本《格萨尔王征讨史》的?作为一个斗大的字不识几个的牧牛人,那些既文雅又野蛮既血腥又壮勇的诗篇是怎样出现在他脑子里绽放在他舌头上的?这些无法解释的怪事仿佛平空为安多增加出几百岁的高龄,再加上上届赛诗会冠军的头衔,这使得众人望着他的目光平添出更高更陡的角度。这样的参赛者对阵一个看上去不过二十三四岁的年轻姑娘,不知为何竟有说不出的怪异。 安多出给白纨素的题目相当随意,只要那姑娘乐意,她爱唱什么就唱什么。愈是如此愈显出安多老人的举重若轻。以至于题目一宣布出来,台下众人顿时发出哗然一阵低喊,倒也没人敢认为纨素占了便宜。跟安多对阵,又有谁能占得了丝毫便宜呢? 藏历六月初八这天,白若栩的女儿白纨素看上去分外美丽。她穿着件藏青色的布裙,从前襟到裙角用极精致的绣工蔓延而下三株硕大的白色山茶,乌黑的长发盘起来束在脑后,发根处别着两朵清香袭人的栀子花。纨素的脸庞是雪白的,略略透着少妇的*,微微而笑的唇角边洋溢着极浅的梨涡,身体微倾坐在台前,膝上放着一具古琴。这样的一位清秀佳人,任谁见了都会暗生好感,恨不能化作她手指下的琴弦才好。 纨素一边抚琴,一边唱出一首曲风古雅的歌谣。 “辛苦最怜天上月 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玦 若似月轮终皎洁 不辞冰雪为卿热 无那尘缘容易绝 燕子依然 软踏帘钩说 唱罢秋坟愁未熄 春丛认取双栖蝶” 古琴淙淙,歌声轻柔,唇角笑边却又隐约有惆怅无限。 一曲未罢,我竟已听得痴了过去。 范文嘉评说道:“纨素姐姐这支曲子,用的是清代词人纳兰容若的一阙《蝶恋花》。纳兰早慧,少年时所爱的谢娘被选进皇宫,生死离别。之后娶妻卢氏,纳兰一直对他冷漠。但这位卢氏不仅温柔美丽,且聪慧善良,终于渐渐敲开纳兰的心锁。可惜好景不长,卢氏年纪轻轻就一病而亡。纳兰有一夜做梦,梦见丁巳重阳前三日,亡妇淡妆素服,执手哽咽,临别时留下两句‘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醒来之后纳兰泪痕满面,却想到卢氏生前并不很会写诗,不知‘何以得此也’。这件事纳兰记录在他的《沁园春》前序之中,后人因此得知。” “‘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果然好词。”她轻声叹息道,“纨素姐姐唱的那两句‘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也好,真可谓千古情话。只是不知道她唱这么一曲古风,又是汉语,大家听不听得懂,悟不悟得到?” 文嘉的担心果然有理。尽管人人皆觉得纨素唱得动听,但大多一脸茫然。“小姑娘唱得太雅啦!”一位通汉文的藏族老人在一旁大声说道。 继而登场的是盲老人安多。纨素出的题目也简单,随意而唱,但必须同时加入一件乐器,自弹自奏。 我不禁一笑。这白家姑娘真可算大气之人,为给对手出这么一道题,自己先来做个表率。她那手古琴的活儿可真不赖,不知安多应该如何应对。 只见安多扭头跟桑吉说了几句,桑吉点头,拍了拍手,即刻有人捧了一具颇似二胡的乐器上来,但又仿佛有些不同似的。白若栩低声解释道:“这叫藏二胡,也有人叫它弦子,原来安多竟然是弦子高手。呵呵,看来我女儿这次要吃大亏。” 盲眼的安多端坐在台前,两只枯干的眼眶怔怔地望向远方,仿佛呆若木鸡。忽然间,他右手一抖,琴弓飞快擦过琴弦,竟是一支热烈无比的曲子。令人诧异的是,随之而起的歌声完全不像是一个早已行将就木的老人,竟然充满了青春的朝气,像是一个快活并且心胸简单的年轻人,眼望着朝云暮雨,花开花谢,本来可能令他伤感的物事却件件显现出新鲜有趣的意象。那小伙子快乐地歌唱着,对即将到来的暮年与死亡毫不在意。青春可供他无限挥霍,他开心得没心没肺,一心只想歌唱太阳与热狂的爱情。 弦子愈擦愈快,安多的歌声随之翻飞。突如其来的,三名高大帅气的藏族青年跳上台去,手牵着手围着安多跳起舞来。安多虽目不能视,舞台上陡然多出的节奏之声却令他心领神会,手中弦子更加奏得欢快无比,那张苍老枯竭的脸上亦显现出极其快活的神情。青年的舞步愈发令人目眩,亦整齐划一,每只踩踏的华丽藏靴都踢出铿镪的节奏,躬身,扬手,黑发的头颅与迷狂的脸,舞步变化虽不甚多,却愈是简单愈踩踏出某种重复的力量感。安多的歌声亦愈发高扬,随之而来的全场听众的热血上涌,更多的人试图涌上舞台,却被桑吉等人拦了下来,人们便在台下顺势而舞,亦有男女共跳的,亦有女人与女人牵手同舞的,人人脸上都是快活。我不得不承认,他们的快活来得如此容易,却又相当有劲。 白若栩点头赞道:“安多这曲藏二胡叫做弦子,但仅仅一支二胡并不是弦子的全部。这是‘歌卓’,又叫‘康谐’,意思是指康巴人跳的舞。一把弦子,琴手便是灵魂,三五即可即兴而舞,千百人亦可共同而舞,但凡节奏白若栩点头赞道:“安多这曲藏二胡叫做弦子,但仅仅一支二胡并不是弦子的全部。这是‘歌卓’,又叫‘康谐’,意思是指康巴人跳的舞。一把弦子,琴手便是灵魂,三五有可即兴而舞,千百人亦可共同而舞,但凡节奏与情绪都由琴手掌控。并且琴手的歌词向来华丽含蓄,易唱易记。你们几位不太懂中甸地区的藏语,这安多唱的歌词呀着实有些意思,用汉语翻译过来大概就是 ‘你看那太阳升起又落下 你看那格桑花开啦又谢啦 你看那姑娘的青丝明天变成白发 不过让我们忘掉它,忘掉它 好时光多么美丽啊 好时光再不回来啦 让我们纵情喝酒吧 让我们纵情相爱吧 让我们纵情欢乐吧’” 我开始明白顾彼德当时的叙述。十六来前,盲老人安多的一段充满黑暗魔力《格萨尔王征讨史》令赛诗会所有听众恐惧心大盛,并因此击败手臂上带有凤凰印记的年轻喇嘛,这并不仅仅只是唱功或记性上取得的胜利。安多是个充满智慧的歌手,他所煽动的,恰恰是人心之中最为单纯的情绪。他所擅长的,若非击中恐惧之心,便是煽起纵情之乐。而这两种情绪愈简单,便愈有力。相比之下,纨素的《蝶恋花》太过清冷,亦生僻。虽说动听亦能动人,但却缺乏煽动群情的力量。更何况,又能有多少人能听得懂“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呢? 盲老人安多,确实是非常非常出色的歌者。与纨素的这场较量,他胜得理所应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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