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吉土司的宣言
加上早先的被保护者,胜者一共有三位。 格桑仁多与格桑美多两兄弟,盲老人安多,苏家二少爷明允。 不过按照早先宣布的规矩,在已经出局的阿曼和白纨素两人中,还有一人可以获得一次特权。他或是她将接受裁判委员会的宣判,从中选出一名可以重新进入最后的四人决胜局。决定权掌握在贡布土司们的手里。 到桑吉大管家宣布获救者名单之时,我的心狠狠的跳了几下。 最后一名进入四人决胜局的,是纨素。 白若栩微微笑着,仿佛这个局面原本就在他的事先预料之中。发表评论的是陆天虎,他认为白家姑娘的入选颇为正常,一来剩下的几位选手是清一色的男人,加入唯一一位女歌者会平衡失调的阴阳,并且吸引更多的男性观众。另一方面纨素的歌声太过清淡,显然无法对格桑两兄弟与安多构成威胁,阿曼却并非定数。白若栩向来喜欢跟陆天虎抬杠,这一次却难得的表示了赞同。他并不说话,只是微笑着目送女儿再次登台,比赛再次开始。 这是最后的决胜局。 四人对抗,每人唱一首自选歌曲。据桑吉宣布,这一次的最终裁权将交给一个身兼神秘与神圣的人物,而在最后一人唱完最后一首之前,他是不会露面的。他将在幕后听完四支决胜歌曲,而当他出场之时,便是本届赛诗会的冠军产生之时。 抽签的顺序是格桑两兄弟、白纨素、盲老人安多,最后一个是扎西顿珠,也即是明允。 在决胜之前,贡布土司代表裁判委员会发表了一番讲话。 这是一个身材健硕的中年男人,面容平静,肤色几乎可说是白皙,十只手指上有四只戴着绿松石和红宝石的戒指,说话时一顿一挫,颇富力量感。 他的声音并不甚大,但当那男人双手往下作势一压,原本喧嚣的空气立即安静下来。 “今年我五十六岁,这是我所经历过的第三届赛诗会。”贡布土司这样说道:“在我八岁那年,第一次被我父亲云丹贡布带着,骑在当时还是个年轻小伙子的桑吉的肩上,参加了那一年的赛诗会。我记得很清楚,那时候桑吉还很瘦,非常瘦,完全不是如今这个长着大肚子的胖管家。我那个时候也只有一点点大,但当桑吉驮着我,在距离舞台非常近的地方第一次看见赛诗会的最终决胜局时,心里真是雀跃无比。老实说,他们唱的什么我根本不懂,我现在也无法再记起当年参赛者们唱过的那些曲子,但是,当最终的冠军被大家评选出来,戴上桂冠,并被我父亲的父亲亲自宣布将获得‘黑色牦牛守护神’的‘三色凤凰鼎’时,可能我比冠军本人更加激动。那时我想,如果长大了有一天我能获得这个冠军该有多好。” “可惜过了一些年,当我长大成人,第一次唱情歌给我爱的姑娘听的时候才发现,我这个嗓子永远别指望拿到赛诗会的冠军。” 台下众人哗然大笑。贡布土司亦捻须微笑道:“没办法,我只能另做打算。那一天我对我爱的那个姑娘说,今后我一定要亲手将赛诗会的桂冠献给最值得拥有这顶桂冠的歌手。没想到下一届的赛诗会,我还是只有站在一边看的资格,因为这个时候我的父亲云丹贡布继承了中甸的土司之位,我的美好恢愿又一次落空了。再等下一届,当年的那位姑娘都已经是我第五个孩子的母亲了,却还是我父亲当土司,我还是只有靠边站。老实说,与其说我羡慕父亲的土司宝座,倒不如说我是羡慕着每隔十六年才能有一次的赛诗会颁奖人的位置。” 台下又是一片笑声。 “等这一天,我等了四十八年。”那男人待众人笑过之后,平静地说道:“对于我以及所有人来说,赛诗会无比神圣。今天在场的所有人,甚至包括我在内,其实都不曾亲自见过传说了许多许多年的‘黑色牦牛守护神’以及那尊 ‘三色凤凰鼎’。按照规矩,只有获得过赛诗会桂冠的歌者,方有资格获得与之亲近的神圣九分钟。上一届的桂冠获得者是安多先生,但是,安多是没有眼睛的,他是个盲者,事实上,他是用他那令人震撼的歌喉与那双失明的眼睛,默默地守护了‘三色凤凰鼎’一十六年。我很钦佩我的族人们会因为一个从未证实过的传说而历尽上千年的光阴,为这样一个每十六年才举办一次的赛诗会而热血沸腾。我更加敬重那些只为一个未经证实的传说而勇敢地参加这场艰苦比赛的歌手们。你们不仅为我们带来了美妙的歌声,你们亦为我们开启了一个历尽千年而不朽的天地。今天,在最后决胜局即将到来的时刻,请允许我代表所有人为参加本届赛诗会的所有歌手献上一壶酥油茶。我已亲手为这壶茶洒上了雪白的食盐。我们藏族人都知道,没有糖还能活,没有盐却是万万不能的。你们的歌声就是我们的盐。你们的热情就是我们的生命。” 贡布土司接过桑吉递上的银壶,将六只银质酒杯斟得满满的,端起其中一只对纨素们说道:“请你们五位代表所有歌手端起酒杯,请你们饮下这杯洒上食盐的酥油茶,请你们接受我们所有人的敬意。敬你们的歌声,同时敬谢天上的太阳、月亮、星星和地上的格桑花。” 一饮完毕,决胜局立即开始。
《四季歌》
格桑兄弟直至此时才显出了真正的实力。 他们挑选了一首非常奇特的歌曲。最开初仿佛是唱着两位猎人兄弟在森林中的行进,两兄弟一问一答,讨论着天气、在雨后生出的蘑菇、前一天在屋檐下躲雨时偶尔碰见的美丽姑娘。歌至此处,两兄弟的对答之声忽而变为一男一女的对唱。格桑美多原本浑厚的男声一变而为柔媚多情的女声,两人的音调也立刻分出高下来。低音度的男声深沉而细腻,深情而微带羞涩,高音度的女声却充满活泼之意,犹如一只飞入屋檐下的小鸟儿。再过一瞬,格桑仁多的歌声也变为了女声,只是那女子定然是比美多年纪大的,倒像是那活泼女孩的姐姐,是一种温柔而宽容的声音。听那歌意,仿佛姐姐正在劝告陷入情网的妹妹,千万不可对生性散漫的猎人兄弟对真情。 最高超的技艺显示了这段奇特的二人歌剧的末了。先是男声与女声的深情对唱,忽然之间混入姐姐的质询声,那温柔的女声忽地抬高,仿佛被某种急切与怨恨的情绪所充满。再过片刻另一位猎人兄弟也加入战团。两男两女的歌声忽上忽下,相互交织,各种音阶配合出不同的和声。或欢快,或急促,或鼓励,或激情荡漾。忽忽是争吵之声,忽忽一个清亮的女声出来,唱出一声“这不过是爱而已”,立时变成同样一个乐句的重复。先是两人的,然后是三个人,然后是四个人。四个角色齐声高唱“这不过是爱而已”,并在这样的乐句中落下幕来。 台下众人早已听得目瞪口呆。即便在英国留学时很听过几回歌剧的苏柏然也大为赞服。他没料到这样一对藏族兄弟竟然能分身为四人轮唱,各自惟妙惟肖,偏又珠联璧和,每一处和声皆美妙无比。况且还有那么一幕忽尔令人捧腹、忽尔令人心忧、忽尔又令人心怀大畅的小型戏剧呢?他猜想这一手绝活令能令向来热爱热闹的藏族乡亲们开心死了,果然如此,等到那句四人和唱“这不过是爱而已”高亢响起时,全场的掌声与欢呼声竟然像炸了窝一般,是自这届赛诗会开幕之后便不曾有过的轰轰烈烈。 白纨素便是在这样一种震耳欲聋的掌声中登场的,与偌大的舞台与热烈的氛围相比,她的身影显得分外瘦小,倒像是一朵在雨后的树林里孤零零地长起来的蘑菇。这一次走上台前的纨素,又一次将上回令她败下阵来的古琴带了上去。仍旧是绣着白色山茶花的藏青色布裙,发根处的栀子花却似乎有些残了,大概是在艳阳下晒得过久的缘故。两边耳垂处照旧各是一粒月白的珍珠,脸庞也依然是雪白,只是未见浅笑的梨涡。不知为何,愈到比赛后期,纨素愈是与这比赛显出某种不和谐来,她脸上的笑容也似乎少了许多。 待到奉给格桑两兄弟的掌声渐渐稀少,纨素深吸一口气,低垂下头颈在琴弦上试拨几下。琴声琮琮,一片清亮之声,忽忽却低沉下来,是极幽长的慢板,偶尔却杂入几粒弹动的小调。渐渐纨素的歌声起来,竟是她曾在上午里唱过的《四季歌》。 不错,我听纨素唱过这首《四季歌》,我记得前些日子也曾经在“东禾园”里听柏然在电唱机里放过这支红极一时的曲子。事实上,虽然是战火纷飞的1937年,我仍旧有机会看过周璇跟赵丹主演的那部《马路天使》。它实在太火,若是一不留神让日本人的飞机打下来挂掉便再也没机会看,只怕连做鬼也不安生。那小姑娘周璇在茶楼上头一回唱这首《四季歌》时,微微地撅着嘴,面色颇有不豫,边唱边绞着脸庞边的两根小辫,一任无聊茶客们品头论足,她自是一番清丽脱俗的姿态。歌声确也甜美,镜头中穿插的战火难保不令观者泪盈于睫。那一年,这个小姑娘,这部电影,这首小调的曲子,果然是火得不行。 纨素唱过,唱得清朗悠长,如窗前柳丝。藏历六月初八这天上午正是以这支曲子轻松压倒舒怡,顺带着还令乃颜心怯地唱破了音。这一回,纨素的《四季歌》仍旧唱得清朗,仍旧是如柳丝般悠长的乐声,只听她字字珠玑,一边低头抚琴,一边曼声唱道: “春季到来绿满窗, 大姑娘窗下绣鸳鸯。 忽然一阵无情棒, 打得鸳鸯各一旁方。 夏季到来柳丝长, 大姑娘漂泊到长江。 江南江北风光好, 怎及青纱起高粱。” 歌到中段,琴声忽变,原本相仿佛的第三段曲调忽然缓缓高扬,到第四段末了,竟变出异乎寻常的高亢来。那高亢甚至可说是壮勇的,连纨素原本低下的脸庞亦抬高起来,眉头微锁,眉宇间铿镪而果敢,只听她唱道: “秋季到来荷花香 大姑娘夜夜梦家乡 醒来不见爹娘面 只见窗前明月光 冬季到来雪茫茫 寒衣做好送情郎 血肉筑出长城长 奴愿做当年小孟姜。” 唱至末尾两句“血肉筑出长城长”时,即便我不通音律,亦有被她的歌声裹入战火裹入壮勇的意境。有那么一瞬间,仿佛回到了未受伤时,在蓝天上,在云层间,我的银色战机轰然欢鸣,国仇与家恨都在那开火的一刻欢然升腾。纨素歌声里的勇气与决然,竟然巾帼不让须眉。 不错,那已是1938年。日本人的战火尚未燃至云南。只是普天下四亿中国同胞,无人不在讨论着战局,无时不在心忧着国事。即便偏远如中甸亦不能幸免。纵然从前是不理国事之人,如今亦不能不感念“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前几日在丽江见到李达三与顾彼德,席间虽是未谈国事,但大家皆心照不宣,知道顾彼德前来拜访“冲本达三”必与这时局有关。而我亦听说很快会从这一带开辟出新的航线来为大后方补充给养。再说来,我们这驾着“海因格尔”的一行五人能得到贡布土司的厚爱照料,怕也不仅仅与李达三的名贴有关。 因此,纨素这半阙《四季歌》从平常的清朗悠长一变而为波澜壮阔的大气之后,虽仍旧只是台前一个孤零零的瘦弱身影,却不自主地充盈起来。琴声铿镪,歌声愈发高扬,台下群情亦被她所激奋,说是热血沸腾亦不为过。 纨素指下并不稍停,低头拂琴的动作亦有加快,重复唱出的第三段歌词却仿佛有了变化,轩昂大气之像渐失,惆怅之意暗生。只听那歌声渐作悲凉,唱道: “秋季到来荷花香 梦里的我靠在你肩膀 醒来依然悲伤依然不知你在何方 只见窗前明月光 冬季到来雪茫茫 寒衣做好送情郎 血肉筑出长城长 我不做当年小孟姜” 最末两句,“长城长”三字悲壮而漫长,犹如漫天飞雪,冰凉无比。歌至末了,尾声渐渐远去,若干凄凉,若干怅惘,尽皆随飞雪而散,化入无边无寂的荒野之中。纨素的琴声与歌声便安息下来,偌大的舞台上唯见那样 一个身着藏青色布裙的清秀身形悄然不动,眼角边却分明能看见一粒如珍珠般的泪滴。 我的心轻轻地绞了两下,然后便是剧痛,竟攥得连脊背也抽搐起来,恨不得赶紧深呼吸了两口气,那剧痛竟不过去,仍旧将一颗心握得紧紧的。正当心痛如绞间,耳边忽然听得悠悠一声叹息,恍惚间便万物萧肃,天地间一片悲凉。 正是柏然的叹息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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