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迷结束
纨素说,我昏迷了四十几个小时。有那么一段时间,她真以为我活不过来了。 当我醒来之时,用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到自己正躺在青城后山钱可凡的私宅里。是纨素救了我。她曾在金沙江边住过数年,水性比我有过之而无不及,尤其是在这种湍急冰冷的江水之中。纨素说,事情来得异常之快,等到他们意识到江底正在发生剧变时,内江的河床已整个抬高了数米,内江之水犹如被巨灵之臂猛然甩过了飞沙堰,而我的身体则几乎是在她的眼皮子底下飞过去的。她的确用了一个“飞”字,这种速度使纨素根本来不及思考。她毫不犹豫地跳下了“海因格尔”,顿时随着江水浩荡之势紧追而来。几分钟后,她终于将那个被乱石挂得遍体麟伤的我打捞了上来。 钱可凡驾着“海因格尔”将我和纨素带回青城后山,连夜找医生急救。而柏然、明允两兄弟、范文嘉以及白若栩留了下来。 “柏然他们……”我困难地从喉咙管里往外吐字,试图坐起来,内心痛得直抽搐。我舍命为柏然开启宝瓶口的机关,而他们竟然扔下我不管? 纨素按住我的肩,摇了摇头:“少华,你不要怪苏少爷。你的确启动了宝瓶口的机关,但是你知道吗?那只是第一道关口,是河床整个抬高之后显露出来的一道石门。柏然说,他发现支撑内江河床的其实是一道闸,而这道闸能开启的时间只有不到半个时辰,很快外江之水又将倒灌回来,而河床也将重新回放。你知道吗?雌凤鸟尊已经找不到了,咱们再也不会有机会重新开启这第一道关口了,他们必须下去。而你必须回来,否则谁也不敢说能保住你的这条性命。” 于是被迫分成了两队,纨素与钱可凡驾机返回营救我。柏然、明允、文嘉入闸,进入岷江河床底的神秘世界。白若栩犹豫片刻,抚了抚女儿的头发,跟着他们头也不回地下到了地底。 钱可凡第二日重新去了趟都江堰,之后我每天都跟他一起去。一切已回复旧观。滔滔江水,两岸青山,风也平浪也静。昨晚曾经发生的巨变恍如一梦,梦醒后如春风过耳,什么也不曾留下。柏然他们已经消失了,而我们再也没有任何办法重新开启宝瓶口的机关。 不错,我们手里还有一只雄凤鸟尊,但失去雌凤鸟尊之后,雄凤鸟尊从此不再出现任何异像。它变得安静下来,而我的心则无法平息,每日每夜都像是放在洪炉中煅炼一般。我猜想我可能已经永远地失去柏然和文嘉了,而纨素则平静许多。她安慰我说,她父亲一生历经风浪,这一次也一定不会有事。但匆匆半个月过去,什么消息也没有,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我不能再拖下去了。假期已全部结束,向纨素和钱可凡告别之后,我重新回到了第29中队,重新成为王牌飞行队中的一名飞行员。我重上蓝天,恢复我那铁血空中杀手的身份。闲暇之时,偶尔会想起分别时纨素那双盈满泪水的眼睛,但更多的时候,我的脑海里始终盘旋着柏然的脸,他那双懒懒散散的眼睛,那双长而干燥的手掌。我总是想起他,无数次在梦里听见他的声音。但有时,他那张清瘦的脸会突如其来的与另一张五官模糊的面具混淆在一起,他的眼睛会与另一双冰冷冷的眼睛混淆在一起。每当那时,我便会在梦中重新堕入岷江水的万古寒冰之中。我仿佛被激流席卷着,毫无挣扎之力。我也许是一只失了事的海船,我也许是一个被抛入万顷洪涛的旅人。负载着希望的巨轮已在我的眼皮子底下驶离,唯独扔下了我。我失魂落魄地在漩涡中被撕扯被绞杀,筋骨断裂,一次又一次葬身大海。 我兀地醒来,满头是汗。我忽然意识到这个梦是柏然曾经告诉过我的。许多年前,他曾置身于从英国返回亚洲的海轮之上。他被海浪所颠簸,感觉命运流离失所,那时,他曾无数次在海浪翻卷声中沉入相同的梦境。正是这个梦,当年曾片刻不离开柏然的,如今又进到了我的梦里。它一次次地来折磨着我,令我汗流浃背地被惊醒,然后点一支烟,睁大着眼睛直至天空破晓。但更多的时候黎明是不会来的,太阳尚未升起,空袭警报已将我抛进了战斗机的机舱里。 之后我意识到,我从来没有梦见过范文嘉。事实上,此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范文嘉。
归来
到1942年10月的时候,我的空中座驾已经换过4驾了。 不算“海因格尔”,我曾经驾驶过苏联的E15,再有一驾E16,甚至曾临危受命操纵过一驾“欧亚航空公司”的容克斯W-33型飞机。我曾无数次驾机从重庆珊瑚坝机场起飞,然后带着杀红了的双眼以及疲惫之躯迫降在某个不知名的荒地。等到太平洋战争爆发,尽管已经获得两枚飞行十字勋章,但毫无疑问,我对不停息地参加空战已经感到了厌倦。再加上4年前负的伤仍偶尔复发,看来我向战斗机告别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但事实上,如果不是一次偶然的事件,我猜想我仍旧会一如既往地驾着那架早已经千疮百孔的E16无数次冲上蓝天。我的宿命理应是在空中被击落,然后一举成全我那战斗英雄的美名。不过在那一年9月,作为第29中队的王牌飞行员,我参加了在昆明举办的一次晚宴。在痛啖无数颗生蚝之后,我险些将半杯法兰西白酒泼在一位身穿银灰色西服的中年人身上。就这样我与赖名汤少校结识,并且在微醉的情况下跟他提到4年前穿越卡瓦格博雪山的那次飞行。半个月之后,刚结束一次空中战斗的我接到了赖少校从印度北部旁遮普邦的阿萨姆机场打来的电话,他第一句话这样问道:“有胆量再次飞越空中禁地吗?” 一个月之后,我加盟“中国航空公司”,成为赖名汤少校麾下的一名飞行员,而我的座驾将变成C-47。再过几天,我便要从昆明飞往香港。这将是一次掩人耳目的飞行,我和另外49名飞行员将最终到达菲律宾的马尼拉港,然后登上庞然大物“柯立芝号”参加一次特训。但在此之前,我获得了一个星期的假期。 我记得,那是1942年10月26日。连续几日风雨如晦,这倒霉天气相当受欢迎,因为这代表着这几天不会有日本飞机的突然袭击,是难能可贵的和平日子。忽然恢复了闲极无聊,我竟有些不习惯,便自行驾车出外兜风,不知不觉将车开到了浮屠关“东禾园”的大门口。 自从4年前与柏然一别之后,我曾探访过“东禾园”许多次,但每次均无功而返。甚至连苏东禾夫妇与佣人们都一去无踪。我曾四处打听,得到的消息众说纷耘,有说他回上海了的,有说他去了昆明的,也有说他举家迁往美国了的,但说来说去都没个准信,苏家夫妇的行踪仍是杳然。偌大一座“东禾园”整个荒废了下来,到拉闸限电之时更是影影绰绰状若鬼屋。至于苏柏然苏明允两兄弟以及那位小姨子范文嘉,4年来连半个消息也没有。 我也曾去过丽江拜望过白纨素,她父亲同样音讯全无,纨素只好独自一人经营着白家的小院聊以度日。其实我也早明白纨素对我的倾心,我也不能说不喜欢她,内心里确也认为能娶她为妻实在是一生至福,但不知为何,请求她嫁给我这样的话就是说不出口。我总是匆匆而来,在白家小院盘桓大半日喝上一盏“香一朵”,然后又匆匆而去,将纨素那越来越失望的眼神视若无睹。到后来去的次数也少了,总是觉得对她无法交代吧。 话说10月26日那天傍晚,我不知不觉开着车来到“东禾园”大门口,如往日一般熄了火,呆呆傻傻地往那荒草丛生的铁栅门后眺望,竟兀地望见小楼里的一扇窗户透出一盏摇黄的电灯光。那竟是苏家大公子苏柏然的书房。 我差不多是飞上二楼的,推门的那一瞬间感觉喉间饥渴无比,竟像是要烧起来。 电唱机里咿咿呀呀的,是4年前曾红透大江南北的《四季歌》。苏柏然坐在书桌后,似乎并没听见我上楼的声音。但推门声将他从沉思中惊醒,柏然抬起头看我,我们俩的视线胶著在一起。 “你……你……”我开口叫他,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变得既沙且哑,毫无半分章法。 坐在书桌后的那个男人竟颇有几分陌生。当年那一头黑漆漆的乱发如今参杂着星星点点的白色,脸颊消瘦,眼角纹露毕显,竟像是老了二十来岁。唯有一双眼睛不仅不见苍老,反而较当年更见黝黑,如漆似墨,深不见底。就在他抬头望住我的一刹那,那两只深黑色的眸子中仿佛有两颗巨大的火星攸忽闪过,黑眸便瞬间蜕为某种极度晶莹的深灰色。我瞠目结舌地看着他——柏然,竟有几分像是5年前在德格印经院认识的那位小喇嘛扎西顿珠。 但或许一切只是幻像。等我定了定神,他已经从书桌后伸出一只手来,声音沙哑:“少华,你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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